这返回的路,梁晓刚实在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也就是在二十多个小时之前,生死诀别之际,他曾经独自徘徊在这一片荒野之上;而二十多小时后,他向一座新坟投下了黯然悲痛的一眼。这其中,包含着多少的悲凄、哀伤、苦涩啊!走了十多分钟后,当他再次来到昨天傍晚低徊、彷徨之处时,心口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掏空了似的;再转头向西北方向望去的时候,距离已远,天色幽暗,即便是那座新坟,也是无法来到自己的视线里了。梁晓刚暗暗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的拖着步子,走在返回小街的路上:生离死别,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如今,我与父亲,已是阴阳两隔了。好像有这样一句话,说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话语,倒是蛮精神、蛮有激励作用的,只是,在生老病死面前,人也未必就比别的物种高明到哪儿去啊!逝去的人,就永远过去了,再也看不到了。那么,活着的人呢?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呢?在现实面前,人也有着脆弱、苍白的一面。于是,我们习惯于向上苍发问: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我在这世上走一遭,目的与意义何在?我们的这一辈子,就真是一场为了离别的盛宴吗?一千多年前,李商隐写下了这样几句诗: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一千多年后的这个“向晚”,没有夕阳,只有暗沉沉的一大片天幕。或许,正是有感于人生的无常、短暂与苍白,李商隐才会如此眷恋、珍爱那即将落山的太阳。多少年以来,那一轮太阳总是那样东升西落着,而人世间,却有着多少的沧海桑田、悲欢离合啊!人是有感情的,太阳也会是这样吗?或许,在我们所能够拥有的数十个春秋里,我们能够切实把握的,其实并不多?我,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学生,现在,自然是想着快点长大了。是啊,长大后,能够自食其力、自谋出路了,就会好过一点了。在我们的眼里,大人一向是办法、力量、本领的象征。唉,什么时候,我才能把命运的钥匙,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夜幕,即将笼罩整个天地,这样的夜晚,我家所在的小街,与西北数百米之外的一座新坟——“哦,快到家了,又一个白天,即将过去了——”这样暗暗自语着,梁晓刚来到了东街的街面上。
与丧事有关的酒,叫白事酒。
随着时间的推移,梁晓刚的哥哥在表伯的指点下,逐桌拱手向客人“致意”,此为孝子答谢。
孝子答谢过后,客人陆续散去。再过一段时间,也曾人来人往、忙碌一时的梁家屋檐下,渐渐静了下来。是啊,无论是怎样的酒席,都有散场的时候。
客厅里,生着一大盆火,围在火盆边的,是跟梁晓刚最亲近的十来个人。
梁晓刚坐在木窗西南侧,神色黯然地望着东北方:这客厅,尽管坐了十多个人,我为什么依然觉得它空荡荡的呢?昨天夜晚,我在这儿,见了父亲最后一眼。如今,父亲那儿去了呢?唉,我就算是流干眼泪哭破嗓子,又能怎样呢?我还能叫父亲出现在这客厅里吗?送走了父亲,我所能留下的,只有记忆。另外,要与父亲相见,就只能是在梦境里了。这短短的二十多个小时,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以后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呢?哦,明天上午就是开散学典礼的时间了。快放寒假了,这,这将是我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寒假。春天到来的时候,小学阶段的最后一个学期,也就到来了。这个夜晚,送走父亲后的第一个夜晚。漫漫长夜,离下一个黎明,远着呢。我即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呢?
这样想着,梁晓刚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整个客厅。
客厅里的大人们,个个神情凝重,脸上像是挂了一层严霜。他们都伸出手,在默默地烘火。不过,梁晓刚也意识到,烘火只是表面上的事情,他们的嘴角,都在不时地蠕动着,即将要说出一些话语来。
寂静,近乎窒息的寂静;寂静中,木炭的火苗,高低起伏着,像寒风中枝条上晃动着的树叶。
望着这火苗,梁晓刚只觉得一阵寒意袭向自己的脊背,紧接着又往自己的心口里钻。
于是,围在炭火旁的梁晓刚,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又下意识的微微的缩了缩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