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亲的教育方法,我不乏不以为然的时候。
那些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当我背着书包往家里走的时候,最怕碰见会这样说“晓刚,你爸交代,带根鞭子回家,晚上吃面条”的熟人。这时候,心里咯噔一下之后,我就会放慢脚步,一步一挪的往家里走。只是,走得再慢,哪怕是爬,也会有到家的时候啊!
“跪下!”随着父亲的一声怒喝,我跪在了地上;当然,与我一起跪的,多半还有我的哥哥:一般情况下,哥哥是“主犯”,我是“从犯”。
父亲也不多说什么,举起鞭子,劈头盖脸就往下抽。于是,没过多久,我的肩膀、手臂、身上、腿上,就留下一道道快要渗出血来的印痕;再过一段时间,那些印痕渐渐转为深灰色,晃眼看去,还真有点像刚撕开包装纸的面条!打完之后,父亲多半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扔下鞭子,就到里面忙活去了。岭南地区,多的是要出汗的日子。跪的时间久了,那汗水冒出来,流过那印痕的时候,又痛又辣。以后我才渐渐懂得,汗水里有盐分,这时倒是“往伤口里撒一把盐”了。按照父亲的规矩,没有他或者我母亲的话,是不能站起身来的。
跪着的人,对站着或坐着的人,充满了羡慕:由于膝关节弯曲着,跪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双腿有点酸胀、发麻。这种时候,我和哥哥相对一阵苦笑(注意,千万不能笑出声),确认父亲不在盯着我们的时候,就先伸出一条腿,稍稍活动一下。当这条腿不那么酸麻时,再伸出另一条腿。接二连三,交替循环。在这种时候,我们最盼望的,就是母亲的出现了。
母亲出来后,一般先是这样问:“今天,你们两兄弟为什么挨跪?”
“犯了错误”(或“做错了事情”)尽管看到了希望,我们依然要用严肃而认真的语气来回答。
“嗯,错在哪儿呢?”母亲点点头,接着问道。
“欺负了某同学”(或“偷了某某东西”“逃学”:总之,根据实际情况回答)
“嗯,知道错了,以后该怎么办?”
“以后,以后就改过来。”
“怎么个改法?”
思索片刻后,我们说出了自己的“改进”意见。
“那,那就看你们以后的表现了。好,先起来吧。”
此时此刻,我们如临大赦,倏地站了起来。如果一旁有看热闹的人,这动作将会更迅捷些,所谓“动如脱兔”,当不过如此。
“棍棒底下出孝子”,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也说不清楚,这句话究竟起了多少作用?我只觉得,由于“记性”不好,或者说是不时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一顿“面条”伺候,时常是少不了的。唉,仔细想来,我们对父亲,又表现出多少孝敬和孝顺来呢?
哦,威严、严厉,甚至是近乎苛刻的父亲!大山一样的父亲,雄狮一样的父亲。
然而,有那么一天,这一切,全都成为了回忆。
那天下午,我和父亲从柳州乘火车回家。到站后,父亲走得很慢,走了一阵子之后,我有点不耐烦了,就稍稍加快了脚步,走在了他前面。走出十多米后,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父亲一向是健步如飞的,如今,我只是稍微走快了一点儿,怎么不见他跟上来呢?这样想着,我转过了头去,于是,我见到了这样的一幕:父亲的手上,多了一根临时的拐杖(大概是刚从路边捡到的吧?),他用拐杖点着地面,双脚摇晃着,挪动着。
我鼻子一酸:这,与其说是向前走,还不如说是原地踏步。
其实,连“踏步”也说不上,因为,尽管他努力着、使劲着,好一阵子过去了,也不曾向前移动半步!拐杖点地处,升腾起丝丝缕缕的尘埃来。夕阳照射下,那尘埃说不出的刺眼!
这,这就是我的父亲吗?以前那个步伐矫健的父亲哪儿去了?以前那个忙得连饭都不能好好吃的父亲哪去了?以前那个咬着牙瞪着眼让我“吃面条”的父亲哪去了?我咬了咬牙,快步往回走,让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父子俩再一步一挪的回家。
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新的时代会是什么呢,我一直不敢往深里想!疾病,会改变一个人;更严重的,会改变一个家庭。心中的大山塌下来了,我还能够再仰望什么呢?或许,我的世界,就像那暮色西沉的大地:太阳收起了最后一抹余晖,近处的路远处的树梢暗沉沉起来,进而模糊一片;紧接着,整个人就笼在一团漆黑之中。那一瞬间,笼罩在心头的,是茫无涯际的苍凉、无助、无望。人生,我的人生,黯淡得像沉沉暮霭中的远山。哦,远山,暮霭中的远山。。。。。。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困倦已极的梁晓刚,沉沉睡去了。
或许,这一段漫天思绪,稍长了些;不过,它终究是一位少年发自肺腑的独白,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你多半是无缘一睹的。
好在已是暑假了,尽管这个夜晚梁晓刚入眠的时间比往常推迟了不少,不过,天亮之后他尽可以继续梦里流连,直至自然醒。
放暑假,真好。
次日上午九点多钟,早饭后的梁晓刚,闲着无事,就想着到外面走走逛逛。
出了自家大门,有意无意中,他向阿豹家方向走去。
“阿鬼,磨镰刀都这么慢,快点——”阿豹的声音,从巷道里传了出来。
梁晓刚心里一动:听这语气,阿豹似乎是要到外面砍柴火,现在正催促着阿鬼呢。而如果跟阿豹在一起,大饱耳福大长见识总是难免的。有时候,阿豹甚至是一副稚气未脱满脸天真的样子。记得有一次,他打趣小赵的时候,连我们以前常说的“童谣”都搬出口了:“羞猫猫,刮镰刀;镰刀利,刮鼻涕”小赵不甘示弱,真的伸出手来刮她的鼻子了;当然,那个时候,阿豹脸上并没有挂着鼻涕。左右无事,还不如到里面看看。这样想着,梁晓刚信步来到了屋檐下,接着往巷道里走。
不错,阿鬼是在磨着镰刀。
这巷道的尽头,也就是阿豹家的小厨房与阿鬼家的房间隔路相对处。
阿鬼家紧接在魏正雄家后面,显得窄了些。
阿豹家小厨房后面,是一个天井;天井后面,是阿达家。
此时此刻,阿豹和阿达,正站在天井靠巷道的一侧,在看着阿鬼磨刀。不难想象,他们的手上,各自都拿着一把亮闪闪的镰刀。
见到梁晓刚进来后,阿豹打起招呼来:“梁弟,忙点什么?”
“路过,进来看看——”支吾了半句后,梁晓刚接着说道,“要去砍柴火?”
“是啊,要出去一下——”阿豹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镰刀。
“要,要到山上去?”
“不用上山的,就在附近转转。哦,你也想去?”
“不用上山,那,那我也去看看。”梁晓刚下了决心。
两人说着,阿鬼依然在磨着镰刀。
这阿鬼,要比梁晓刚大上五六岁,不过,大概是营养方面的原因吧,个子甚至要比梁晓刚要矮一些(据梁晓刚回忆,当时阿鬼身高139。5厘米)。这阿鬼有个特点,就是冬天基本上不洗澡。瘙痒难忍之际,整个皮肤就斑斑点点起来,像蛇蜕出的皮了;另外,他的脑袋两头略高中间稍显凹陷,用当地人的话来说,这叫“棺材头”。自然,阿鬼也只是他的“花名”(绰号)。有这样一个如此生动传神的花名,他的学名,自然就鲜为人知了。
大概是等得有点不难烦了,阿豹发话了:“阿鬼,这把镰刀,你要磨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