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儿时所听到的父亲所讲述的故事。
漫漫长夜里,特别是那些个围在炭火旁的冬夜里,父亲搓了搓手后,用带着磁性的声音,娓娓讲述着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故事:《第二次握手》、《孟姜女》、《一江春水向东流》、《牧马人》、《东郭先生和狼》。。。。。。我至今还记得他讲《我该怎么办》时的情形。那个北风呼啸的寒夜里,用火钳将炭火扒得更旺了些之后,父亲微微皱着浓眉,缓缓说道:
这,原本是一个喜庆的夜晚。故事的女主人公,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女性,在十年浩劫之后,迎来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就在她送走前来祝贺的客人,准备回房时,猛地看到不远处的小树旁闪过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难道——”她喃喃自语道,“不,不会吧,他,他不是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吗?是,是我一时看花了眼——”很快,她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原来,好几年前,她也是一个乐观向上的美丽的姑娘,刚刚结了婚,她丈夫是一个勤于思考年轻有为的青年工人,两人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然而,有一天,她丈夫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抓走了!再过了几天,噩耗传来,由于不堪忍受非人的折磨,她丈夫找了个机会,投河自尽了。从此以后,这姑娘以泪洗面,艰难而痛苦的生活着。也就在这些日子里,一位同事看在眼里,默默地关心、照顾着她。时间久了,那伤痛也渐渐淡了些。这姑娘也时常这样想,既然前面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人世,如果自己还是这样折磨、委屈自己,他在天堂里,也不会安心啊!更何况,这位只知道默默付出的同事,也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青年。于是,两人日久生情,慢慢走到了一起。唉,原本以为,随着新时代的到来,一段崭新的生活,也即将开始。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新婚之夜,那熟悉的背影,又出现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并不是女主人公看花了眼,她以前的丈夫,还真的回来了!当时,投河后的他,只是昏迷,被人救起后,考虑到当时的社会条件过于恶劣,他迟迟没有在露面。如今,十年浩劫过去了,他终于可以让当时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最终弄清楚这一切之后,女主人公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一个是以前的爱人,如今已回来了;一个是新婚的丈夫,自己原本以为将是以后日子里的可以托付的人!那么,在这两人之中,谁更重要,谁更值得自己付出一生的爱呢?面对着这样的人生困境、两难选择,女主人公发出了这样撕心裂肺的呐喊:我,我该怎么办?!
当时,讲完这个故事时,父亲只是默默地盯着高低起伏的火苗,不做任何评论;我们兄妹几个,尽管关心着女主人公的命运,却也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是啊,“我该怎么办”,这样的标题,这样的故事,足以让人久久不语、思绪万千的了。几年后的这个夜晚,我是不是也该问上这样一句“我该怎么办”呢?其实,我一直在问自己,只是,再怎么追问,我也不会找到什么明确的答案!我,一个小学生,除了黯然神伤,又能改变什么呢?
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无法可想,这才是最让人头痛、最让人抑郁的事情。面对着一块即将滚下山的大石头,你能够想出什么办法来吗?
《滕王阁序》里有这样的句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这几个字,倒是我父亲真实而酸楚的写照了。姑奶奶一家,的确比我家兴旺、顺利得多。我大表伯(姑奶奶长子)解放前就是地下党员,解放后做了大官。而我父亲呢,读高中时偏偏遇上三年困难时期,身体自然好不到哪儿去。只是,填报志愿时,他所填报的,却是一所对身体条件要求较高的军事院校!据我母亲说,当时,我父亲分数是上线了,只是由于有鼻炎,体检不过关,被刷下来了。对于这样的事情,我无言以对。此后的日子里,还有这样一件事情,让我父亲的人生更为坎坷起来。那一天,父亲和小表伯到省城里找大表伯,希望大表伯能够在深造和就业方面,为他们指出一条出路。弄清两人的来意后,大表伯严肃的说道:“考试和工作方面的事情,你们自己想办法,不要想着什么大树底下好乘凉——”
我父亲和小表伯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再过了一会儿,两人默默地退了出来。
面对着自己的亲弟弟、亲表弟,大表伯说出那样的一番话,的确让人倒抽一口凉气的了。按照我的理解,当年我父亲和小表伯去找他,未必就要求他违背什么原则来办事,而只是希望得到某种帮助。谁都知道,人生的关键几步,有没有“贵人”的一臂之力,结果可是天壤之别啊!我大体上能够清楚的是,此后我的父亲沦为了下层社会的一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办教师。再后来,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二十多天以前,大表伯回了一趟家,也曾来看过他的表弟、我的父亲。当时,我回得稍晚了些,我进家时,这对表兄弟正在我家的第二进房子里、也就是我父亲的房间前谈话。思忖片刻后,我没有过去和大表伯打招呼,只是来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望着书桌前的墙壁。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我也无心去听,我只是翻来覆去的想着这样一个问题:面对着自己重病缠身的亲表弟,我大表伯会不会心中有点歉疚呢?到了这种时候,再多的话语,究竟还有什么意思呢?
一番长谈之后,我的大表伯起身离去了。现在,我大致上还记得,临别时,他这样对我父亲说:“表弟啊,好好保重身体,以后的事情,有我在,你放心吧。”
大表伯高大的身影离开了我家,不必到大门口,我也知道,他是要到自己的家(也就是我姑奶奶的家),再坐上一会儿,然后再返回他所工作的省城。我,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也就没必要到他家露脸了。
父亲,我的父亲,对子女严格而严厉的父亲,如今只是一个病人。
当然,以前,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