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空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生活在了无声楼,彼时她六岁,本该懵懵无知天正烂漫的年纪。六岁以前的事她都不记得,无声楼众人也都从不提起,仿若她本不该知道。大家都叫她小九,私底下却知道她是无声楼的少主,楼主秦怀峰视她如亲生。人人皆道秦怀峰是为了报恩才对元九照顾有加,陆长空却不以为尽然,可是陆长空却更愿意相信这说法,她想,终此一生她都会是元九了吧,乐此不疲的玩玩闹闹,悠悠闲闲的做她的三只手。
她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丘山深处的断崖边上,丘山是於丘县最高的一座山,山林幽深,常有野兽毒物出现,当地人都对它望而却步。彼时她与她的哥哥被於丘县丞的儿子贾长庆带着一众家丁追捕,一直追到丘山的断崖,大有不捉到他们势不罢休的意思。
贾长庆是县丞老爷的独子,从小溺爱惯了,走哪都是一副嚣张的嘴脸。再加上於丘是个偏远的小县城,正所谓山高皇帝远,於丘一带基本成了贾氏父子的天下,他们为祸一方,从不把百姓的命当回事。况且县丞贾顺在京城也是有靠山的,据说来头不小,大家更是不敢招惹。
正是仗着这样的权势,贾长庆在於丘除了他爹贾顺几乎无人敢管,无法无天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闺女,打死了多少无辜百姓,大家敢怒不敢言,也只能忍气吞声。他今天看见张家娘子漂亮,手一挥带回家了;明天看见李家媳妇好看,手又一挥又带回家了;走在街上看见长得比他伟岸比他俊朗的男子,二话不说再手一挥,家丁上来就是一顿暴打。他好色贪婪,心胸狭窄,可谓人见人躲,家里有年轻女子的战战兢兢不敢上街,有俊俏小哥的无不将脸涂黑涂丑,唯恐被他盯上不得善终。
长空兄妹生长在於丘,虽是农家子女,但爹娘都是开明的人,硬是砸锅卖铁都要让他们跟着当地的一个穷秀才读书识字。十四年来也算学有小成,两兄妹聪慧机敏,活泼好动,也经常为村里人帮忙,加之两人生的俊俏,是以很受村里人欢迎。
然而好景不长,陆青渊一次上街遇上了贾长庆,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贾长庆心中不平想要教训教训这个长相俊俏的年轻男子。陆青渊也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很早就听说了贾长庆的丰功伟绩,早已看不惯此人多时,此时更是大骂贾长庆,贾长庆虽跋扈,但实在是胸无点墨,现在被人指着鼻子口不带脏的骂得哑口无言,街上的人心里高兴却不敢言声,眼看贾长庆恼羞成怒便要打发脾气,自然是迅速作鸟兽散,他们不敢招惹这小霸王。
后来贾长庆追到了陆青渊家,本想狠狠打陆青渊以解心头之气,没想到却从屋里出来一个年轻姑娘,那叫一个漂亮,贾长庆眼睛都看直了,只差没有流出哈喇子了。于是迅速改变心意,想要捉陆长空回去。当时他的一个走狗拉住了他,提醒他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县丞大人今天放话让他早些回去,这才罢手想着改日再来抓人。
陆青渊自知惹上贾长庆,今后肯定会被抱负,索性豁出去想要找到他们贪污的证据告上京师,也算为民请命,于是就悄悄的去县丞府偷账本了。当然他没有得手,被发现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他拼命往回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要让爹娘和妹妹赶紧离开。
陆青渊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说,身后就传来一声声叫骂,追兵将至。他去偷账本这事长空是知道的,如今他们爹娘也知晓了。情急之下,陆家爹娘说出了一个足以令他们惊掉下巴的秘密,原来他们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眼前的二位是卞阳陆家的家仆,十四年前受陆夫人之托护送他们隐姓埋名于此。如今惹上了贾长庆,事情不可善了,他们给了陆青渊一块刻着渊字的黑云玉,让他们赶往卞阳长平侯陆家找陆侯爷。眼看贾长庆带着人就要到了,他们来不及震惊,更来不及思考就魂不守舍的往村后不远的丘山跑去。
她还记得当时肥头大耳、跋扈不可一世的贾长庆指着狼狈不堪的她们说的话:“陆长空,要不是看你有几分姿色,小爷早就把你二人大卸八块了!竟敢不遵从小爷,还有陆青渊,你算什么东西,有胆子到小爷家里偷账本。今儿小爷就让你们这些贱民见识见识老子的厉害,让你们知道知道官家权威不可侵犯!哼!”
陆长空没有把这只脑满肠肥的笨猪看在眼里,她在断崖上俯瞰大地,於丘县便尽收眼底,她只是对着陆青渊说了一句话:“哥哥,今日我们恐怕要断送在这千丈深崖了。你说为何人要分等级呢。”最后一句,像是呢喃,又似控诉。
之后他们便双双跃下那深不见底的断崖绝壁,只一句话在耳边经久回响,那是陆青渊最后一句话。他说:“妹妹,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总会有人结束这荒唐的一切。”那日断崖的一切还依稀回荡在眼前,虽历经两世,但依旧清晰仿若就在眼前。
良久她将思绪拉回来,看着从窗外透出来的淡淡月光,又是一年春好处啊。此去经年,辗转已经再世为人,本以为无声楼是归宿,却不想命运又与她开玩笑,兜兜转转十年,她还是陆长空。是那个满腹经纶,满腔抱负,热血沸腾,有着一个桀骜不羁灵魂的长空,她是不甘心就此庸碌一生的。她也注定不会平凡。曾经她以为,她可以放下那些遥不可及的身世之谜,放下官家跋扈欺人的可恶嘴脸,一生逍遥的做她的三只手。可现在,迷雾越来越浓,她若想在这重重迷雾中保持清明,就只有亲自拨开它,探出它的隐秘。在这波云诡谲的华桑京师,她已经身不由己,只能向前。
长空想,明日便要参加谏廷司的述谏考了,无论前路有洪水亦或猛兽,她都不会畏惧,她必须要得到真相。
豪情万丈的想完这些,她眼底一抹忧色一闪而过,心里大叫一声:“糟糕,那碧玺珠还是没有找到。”秦怀峰临终前,曾拉着她的手写过一行字,他告诉她碧玺珠是她身份唯一的象征,必要时还可保她无恙,在找到沐语萱之前万不可离身,更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可现在却被她不小心弄丢了,三个月来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不过好在没多少人知道那个珠子的来历,充其量会觉得是个精致的桃花结而已。这都已过三个来月了,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顺利通过述谏考,之后再找也不急。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京城西侧昌乐街一个小客栈,研究晏卓绎为她搜寻来的关于述谏考的相关资料,也思量着未来的路。心里已然胸有成竹,谏廷司她是势必要进的。
看着手里的玉佩,品质上乘,在夜色中透出隐隐银华,绝非一般凡品。一面雕着一只栩栩如生拨云见月的冲天白鹤,另一面刻着一个寇字,这是长安城东大街寇华楼的信物,能支配所有属于寇华楼的势力。这是晏卓绎送给她的新年之礼,他把自己经营多年的情报网悉数交给了她,原来他也从未真正脱离尘俗,亦可知这些年晏卓绎游山玩水绝不会那么简单。
长空当即一口回绝,晏卓绎当时是这么对她说的,他说:“长空,你孤身一人入朝堂,纵使再如何聪慧绝伦,也是孤掌难鸣,这玉佩先放在你这里以备不时之需。我已答应父兄参加今年六月的武举,有晏家在我暂时也用不上,等你有了自己的力量再还给我也不迟。”
长空收起五指握住玉佩,冰凉的触感传来,眼中划过淡淡的担忧,一缕歉疚在心底迟迟不肯消散。
同样的清冷月夜,寂静无声。沐阳宫中书房,太子殿下看着手中述谏考的名单,神情若有所思。此次谏廷司进新人,皇帝交给了太子负责。旁边候着的齐颂也奇怪道:“殿下,晏家三公子一直无心朝事,没少被晏将军责骂,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却插手谏廷司之事,怎么说也有些蹊跷啊。”
太子殿下放下名单,旋身步出书房,齐颂只听到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此事先静观其变。倒是有些人,眼看父皇将此事交于我,心中早已急不可耐,此次述谏考不知多少人想塞人进来。你先吩咐下去,让他们盯好各方势力。”齐颂听罢,向前方恭敬拱手答道:“是,属下明白。”
明日的述谏考也是春闱的最后一天,今夜的长安城看上去格外热闹,万家灯火虽与往常无异,但只要置身朝堂的人都明了,这不仅是为华桑朝廷注入新的血液,新的力量,更是各方势力在朝中为己方安插势力的不可多得之机。那些胸怀抱负欲在朝堂争得一席之地的学子更是奋笔疾书,恨不能把满腔汹涌澎湃的热血一并挥洒在这方寸答题纸上。
春日渐浓,月凉如水,灯辉茫茫中,怕是有许多人要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