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已有半年不回长安,进城后发现一切还是老样子,长安似乎永远都是这么繁华热闹。伯颜命他与自己先去兵部报道,碧落不在军籍,可以径回国子监向散宜生等人通报消息。王阳明问伯颜何时面圣,伯颜道:“圣上召我甚急,我看咱们去兵部报道之后立刻就要前往皇宫。”
王阳明心中一动,吩咐碧落道:“你到国子监中,别的事情都不忙,先去找到我师父,跟他说我马上要进宫面圣的事情,看师父如何示下。”
碧落点点头,径自去了。
他二人策马向兵部去,原来大夏朝的规矩,武将如果回京述职,第一件事就是去兵部报道,交代自己回京的目的,为的是防备武将心怀不轨,回来是为了策动叛变。洪武皇帝以武立国,最怕的就是军队不稳,所以对这方面的控制十分严格。
兵部里十分繁忙,也没人出来接待他们。但是伯颜从军多年,对兵部也不陌生,当下带着王阳明直直走到兵部尚书的房间,敲门道:“刘尚书可在?下官伯颜求见。”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个人来,这人生得文弱,六十岁上下年纪,双眼无甚光彩,也不似有武功在身,这人朗声笑道:“伯颜将军回京,不料到来的这般快,快请进来。”
兵部尚书刘文彻,是兵部职衔最高的官员,却并没有任何从军经历,此人察举出身,是个文官。洪武皇帝担心军人势大,所以兵部最高长官反而是个文官,以文抑武,以求平衡。所以大夏武力虽胜,武官的职位却向来在文官之下,如果武官想要转任文职,是要降半级的,正品的官职要转为副品。就为这么一条,武人们往往终生混迹于军队,不愿意去文官系统任职。须知好容易积累军功混个正职,一转业就成了副的,浪费多少年限。
伯颜与刘文彻也是相熟,随他迈步入门。刘文彻见伯颜后面还跟着一个身躯雄壮的年轻人,问道:“这位小将是?”
伯颜介绍道:“这位是我军中校尉,姓王,叫王阳明。参军之前是国子监散宜生院长的徒弟。”
刘文彻恍然大悟,上前抓住王阳明的手不放,热情道:“原来是京中有名的国子监十三先生,久仰久仰。”
王阳明没想到堂堂兵部尚书,正三品的官员,居然也知道自己的名头,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赶忙向刘文彻见礼。刘文彻笑道:“不须客气。散院长是我大夏支柱,我仰慕院长名声久矣。你是院长的学生,自然就是我的贵客。请坐,请坐。”这刘文彻混迹官场多年,早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哪里是王阳明这种毛头小子可以比拟的,瞬间让王阳明觉得如沐春风了。
刘文彻命下属上了清茶,啜饮了几口,才问道:“将军此番回京,可是要向圣上述职?”
伯颜点点头,道:“不瞒刘尚书,圣上命人发八百里加急文书催我回京,问我西北军与胡人十六国联军交战之事。这次交战,我汉兵损失八千军马,圣上心里只怕对我有怨怼。我待会进宫去面圣,如果事有不偕,还望尚书大人到时从中周旋一二。”
刘文彻早从兵部得到了那场战争的汇报,摆手道:“将军不必担忧。将军镇守西北多年,积功无数,上次与胡人联军交战,虽然略有损失,胡人却也没讨得好去。咱们损失了八千人,他们却损失了足足一万多。说起来还是咱们赚了便宜。再者,胜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咱们洞悉了胡人的阴谋,打散了他们的联军。我看五年之内,胡人无力再次大举犯边,这是将军的功劳,圣上心中自然有数。”
伯颜见刘文彻说的头头是道,心中对他的看法倒好了一些。伯颜虽然是个儒将,骨子里却对文官领军有些不满,但是看这刘尚书对军情的分析跟自己差不多,才知道这人虽然是个文官,却不是个草包。
二人又谈了会儿别的,伯颜起身告辞道:“下官立刻就要进宫。兵部这边报道的手续还劳烦尚书派人去办一下,下官不敢再耽搁了。”
刘文彻一口应下,就将伯颜送出兵部,并且信誓旦旦地承诺明天上午早朝时自己一定会替西北军说话。
伯颜和王阳明上马往皇宫方向去,早在外宫城门口就被御前侍卫拦住。伯颜请侍卫进去通禀,说西北军统帅四品忠武将军伯颜要见圣驾。侍卫进去通报,外城通报给内城,内城通报给皇城,皇城通报给太监,太监通报给皇帝的近身太监,近身太监禀报了皇帝,又一层层将皇帝的口信传递回来,伯颜和王阳明在宫门口等了一个时辰,才得到准许进入的口令。
他二人不能上马,只得一路小跑,往承天殿方向去。到得承天殿门口,早有小太监引着,王阳明认得那小太监,正是自己刚到长安时皇帝派来传旨的小李公公。小李公公倒也认识伯颜和王阳明,尤其知道伯颜是军中大将,对他丝毫不敢失了礼数,恭敬道:“伯颜将军,圣上在御书房等候。”于是三人又一路小跑到御书房。王阳明心想,也就是自己三人年轻力壮,这才能一路跑着过来,要是换个上了年纪的,这一路就给累趴下了。
到得御书房门外,小李公公进去通禀,不一会儿,就出来带着伯颜和王阳明进来。皇帝正在批公文,王阳明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皇帝的样子,见他大概五十岁上下,脸庞瘦削,但是体格还算魁梧,两撇胡须长在唇角,显得此人十分英气。只是听说皇帝年轻时得过麻子,所以脸上有些印迹,但这丝毫不妨碍这人的长相,反倒平添了些许威武。王阳明心想,原来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这片大陆上的风云人物,大夏朝皇帝——洪武大帝。
皇帝在一封奏折上随意批了几个字,自言自语道:“这个杜少卿,约来越不成话!”他将奏折扔在一边,抬头看见伯颜,笑道:“伯颜,你来的挺快。”
伯颜下跪叩头,道:“微臣伯颜,叩见天颜。”
王阳明也跟着跪下,心中暗自不服,心道:小爷我重生之后就是个好汉,自从再次为人,感激师父传艺之恩,也就拜了师父散宜生一人,伯颜将军传我刀法,我都没有下拜,今天没办法,只好拜你这个皇帝老儿,这是不得已为之,你可不要当我是实心诚意。
皇帝哪里知道王阳明的这些小小心思,命二人起来回话。伯颜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王阳明站在他旁边,口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皇帝看到王阳明,问伯颜道:“这小伙子是谁。”
伯颜道:“禀圣上,这是我军中校尉,也是国子监散宜生院长的徒弟,王阳明。”
皇帝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王阳明。一年前你初到长安的时候,我传你同你师父一同觐见,他怕你殿前失仪,不敢让你来。今日你不还是来了么。我看你挺好,不是那不懂礼法之人,你师父做人太过小心了。”
王阳明赶忙回道:“圣上谬赞。”
皇帝将刚刚扔掉的那份奏章又拿起来,道:“我正在看一份刑部来的奏章,可巧,说的就是你的事情呢。”
王阳明啊地一声,伯颜却早猜到了,心想刑部这些家伙手脚也真够快的,他们居然已经将怀疑王阳明贪赃的事情报到皇帝这里来了。但是看皇帝这个意思,似乎并不如何生气,看来事情或许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
皇帝命身边秉笔太监将奏章简单念了一遍,大意是说怀疑西北军中王阳明在担任勤务营副统帅的时候涉嫌贪赃,金额是一万两白银,请圣上批准彻查此事。
皇帝等太监念完了,冷冷道:“刑部尚书杜少卿,这老头越来越不成话,这点大的事情,居然也要写个奏章报到朕这里来。这种事情,按我大夏律例去查不就好了。不过今天正好你这个当事人也来了,朕倒也正好看看你的折辩。”
王阳明不知皇帝所说的折辩是何物,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伯颜低声向他解释道:“但凡朝中官员被其他官员或者刑部、大理寺弹劾,都要上一封折辩书,说明自己的冤屈,这是我夏朝律例中的重要一环,我未曾向你说过,所以你不知道。”伯颜又对皇帝道:“回禀圣上,臣与王校尉一路昼夜兼行到京城,尚未来得及准备折辩。”
皇帝点点头,道:“不妨。既然还没来得及写折辩,就跟朕说说这件事情也行。”
王阳明正要禀报此事原委,听得小李公公从门外走进来,向皇帝道:“国子监散宜生院长在宫外求见。”
皇帝眉毛一挑,道:“可巧,散院长今天居然也来见朕?”
王阳明心中对碧落暗暗伸了一个大拇指,心想这必定是碧落已经将话带到了,散宜生来的真快。
皇帝道:“既然来了,就一并请来吧。”
当下小李公公出去传旨,不出一会儿功夫,散宜生就已经到了。他向皇帝恭敬地行礼,却不跪,这是皇帝给他的特殊待遇,见君不必跪,带剑可上朝。皇帝笑道:“散院长来得巧,你的徒弟刚刚从西北赶回来。”
散宜生看了王阳明一眼,王阳明冲他笑笑。散宜生见半年不见,自己这个徒弟黑了些瘦了些,眉宇之间却尽是飞扬神色,眼睛中已经有浅浅的一层氤氲光辉,知道他的内力已经破入五品之境,心中颇为欢喜,最难得的是,王阳明的身上已经有了些许沉稳如渊的气质,这气质非在前线杀敌磨练不可获得,这可比武功的进步更让他高兴。
散宜生回皇上的话道:“臣禀圣上,臣今天来,是为国子监今年招新一事来汇报。”王阳明心中哦地一声,心想这么快国子监又要招新人了。匆匆之间居然就一年了,真是白驹过隙。但是他心中明白,这只是散宜生寻的一个由头,实际上散宜生真正来的目的,是给自己撑腰来了。
皇帝点点头,道:“国子监每年招新,是我大夏国的大事。不过嘛,这也不急在一时,朕这里正在与王阳明说些事情,你来了,正好你也听一听。”说罢将刑部尚书杜少卿写的奏折递给散宜生看,散宜生看完了眉头大皱,但是并未言语。
散宜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王阳明赶忙说道:“禀圣上,禀师父,微臣在西北军中虽然没有做出什么功劳,但也万万不敢做这种贪赃枉法的事情。这想必是有些人瞧不惯学生,所以造谣中伤我。”
皇帝听了他的简单折辩,淡淡问道:“你可知道是何人中伤?”
王阳明道:“臣不敢说。”
皇帝道:“大胆说,朕不怪罪你。”
王阳明看了伯颜一眼,见他点点头,便说道:“臣在西北军勤务营**职时,因为阻了一个下属的前程,所以被他设计陷害,此人叫汪直,是西北本地人士。这些贪赃枉法的勾当,实际上都是汪直干的,臣只是被他欺骗在文书上签了个名字而已。而且臣与杜尚书之子杜长庆有些过节,所以想必杜尚书对臣也有些微词。”
他将当时的情况都详细说了,也把杜长庆在西北悦来客栈强横霸道的事情说了,只略过古伦依兄妹的事情不提。皇帝听完,问伯颜道:“王校尉说的,可都属实?”
伯颜一拍胸口,道:“臣在军中与王校尉来往十分密切,对他为人有很深的了解。臣以人格担保,王校尉绝对不是贪赃枉法之人,此事必是他被人陷害。”
皇帝又问散宜生,道:“院长如何看这件事?”
散宜生淡淡拱手道:“圣上,王阳明虽然是我的徒弟,但眼下的身份确实我大夏西北军的校尉。我认为我不便就此事说话,一切但凭刑部调查为准即可。倘若查明了这事真的是王阳明干的,刑部怎末处罚他,我都没有异议。”这话说的不咸不淡,竟一点没有为王阳明开脱的意思。
皇帝笑道:“现下这房中并没有外人,你不用跟我打官腔。朕就问你对这事儿的看法,你大胆说就是。你我二人之间是什么关系,难道还要遮遮掩掩?”
伯颜早知散宜生与皇帝之间关系十分特殊,今日亲眼得见,才知道坊间传闻不虚。听得散宜生道:“圣上既然如此说,我就照实说了。王阳明是我的徒弟,我收他为徒之前对他的心性品格早都了解。我断定他绝对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此事定是有人眼红我徒儿的能力和地位,设计陷害他。”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你与伯颜都对王校尉充满信心呢。王校尉,看来你确实是被人给诬告了。”
王阳明赶忙道:“微臣只是折辩。微臣认为我师父说的话还是有道理,这件事情,我愿意接受刑部的调查。”
皇帝摆摆手,道:“明摆着板上钉钉的事情,何必再浪费人力物力去查,朕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再者,散院长是我之交好友,伯颜是我股肱之臣,这二人都担保你,我还有什么可怀疑了。这案子不用查了,朕命刑部趁早结了此案。”当下他唤过秉笔太监来,道:“你即刻写个回执给杜少卿,就说王阳明是被人陷害的,陷害他的人叫汪直,此事朕已经查明。这个汪直自己本身就已经犯有贪赃枉法的罪过,居然还敢诬陷他人,我看这人断不能再留在西北军中。”他转头问伯颜道:“伯颜,你看怎末处置这个汪直?”
伯颜想了想,道:“宁古塔那边应该缺工匠。”
皇帝道:“你这小子,心也够狠。好吧,就着兵部发文,夺了汪直一切军籍、俸禄、军功,发配到宁古塔去修墙去。十年之后再弄回中原来,复为平民。”
太监一一记下了。皇帝又问王阳明道:“此事只是那汪直一人的罪过吗?”
王阳明道:“臣所知的,只是汪直一人。但是那个进货的商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伯颜又道:“据臣了解,臣军中勤务营统帅庄聚贤,想必也牵扯在其中。只是他究竟做了多少事情,目前还不能得知。”
皇帝点点头,说道:“商人逐利,这并不算什么罪过,但是居然将主意打到我大夏军队的身上来,不可饶恕。将那商人发配充军,全家的资产都归到国库。”太监又记下了。皇帝又说道:“至于那个庄聚贤,哼哼,朕明白告诉你们,写那封检举信给刑部的,正是此人。”
伯颜和王阳明恍然大悟,这才知道这事情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伯颜倒还好,王阳明却倒吸一口凉气,庄聚贤与他相熟,每次见到他都是十二分的热情,不想此人居然也来陷害自己。看来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以前对人太过实诚,幸亏这次有伯颜和散宜生作保,自己才能全身而退,下次如果再被这种貌似忠良实则奸诈的人给陷害了,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皇帝道:“庄聚贤嫉妒贤才,委实可恶,但他不是首恶。夺了他的官职俸禄,罚他重新从小兵干起吧。”
太监领了旨意,就去刑部宣旨。
皇帝又与伯颜、散宜生说了一些闲话,听说国子监今年招新,很是有些人才,十分开心,说道:“半年前朕命王阳明等七人都前往西北参军,为的就是能培养像王阳明这样的俊杰成为国家栋梁。如今看来,他们七人都干的很不错。朕想着再下一道旨意,命国子监中所有适龄的愿意参军的,都去军中效力三年。不拘西北军、东北军、征北军,还是镇南军,都可以去。不知道你们觉得如何。”
皇帝已经定了基调的事情,几人哪里敢说不同意。当下皇帝命太监拟了旨意,就让散宜生带回去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