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吾于一九二一年,再任省视学,即逢到一个离奇的案件,命他彻查。那个案件是四川混乱局面中教育上的重要文献,可以反映当时的社会动态;同时,也可以看出宗吾办事的真本领。他充当省视学数次,前后任职近十年,我们举出此一事,更可以见出他充任此职时的作风了。
那个案件是这样的:川北遂宁省立第三师范校长王某,奉委到校接事,被学生痛打一顿,禁闭起来;接着又倒吊起来,再打一顿;后由当地驻军范司令营救出来。于是一场大波,遂轩然而起。
四川自改元以来,军政极端混乱,无论大小官吏,及各校校长,委任之权,并不完全操诸省政当局。即如省立学校的校长一职,驻军可以委任,道尹可以委任,甚至县长也可以委任。这位被禁闭被两次吊打的王校长,是由嘉陵道尹黄肃方委任的。他到校被打被关起之后,遂宁县知事,同管狱员李某,即到校对学生说道:“新校长来接事,你们不要他接也罢,为什么不放他出来呢?”学生说:“校中没有所谓新校长,只来一个偷儿,已经被我们捉住,随后即与知事送去。”
那位知事,是一位老宦场,说话时总是自称“本知事”字样,学生笑道:“起初不知你贵姓,如今才知你姓本,你这个本知事……”对他百般讥嘲,他也只得退出。其时王校长拘禁在会客室的隔壁,听见知事说话,就想呼喊,看守他的学生,把木棒高举起来说:“你喊,立刻把你打死!”知事出来后,又请各机关首长,前往请把校长释放,学生不允。这时知事只得电呈道尹,道尹立即复电,令他率队入校,将校长救出。不料复电一到县,即被校中探知了。于是他们连夜准备,校中本有木棒哑铃,及练习兵操的废枪若干支,又教职员中某甲有手枪一支,都一齐准备应战了。
次日,知事的队伍一到,学生便提起木棒哑铃一齐打上去,队丁即用枪筒还击,接着学生方面督战的人喊道:“向前夺枪啊!”队丁见势不好,枪声响了,于是“乒乒乓乓”地打起来。知事听见枪声大作,也唬慌了,就急命退兵,但双方已多有负伤,血淋淋地躺了一地,只好抬入医院。学生见同学负伤,愤怒极了,于是又把王校长拖出来,指着他说道:“因为你要做校长,才闹得这样!”接着用袍哥的话说,“拿来把他称起!”称起者,吊起之谓也。随即反缚两手,从背后吊起,这种方式,俗呼为“打鸭儿扑水”。吊起即打,打后重行禁闭。其时学生把守校门,断绝交通,教职员一律禁止出外,延至半下午,遂宁各机关不得消息,恐校长有生命危险,乃请驻军范司令营救,范司令带队入校,声言非将校长交出不可,学生不得已,才将校长交范司令带去。
学生将校长交出后,遂即办一公函与范司令道:“王某来校接事,因为声望不孚,我们否认他,他跑在知事衙门住了许久,怂恿知事率队来校,枪伤多人,我等义愤填膺,奋不顾身,立将该王某当场捕获,兹特送交贵司令,请予从严惩办。”于是王校长遂由拘禁室的囚徒,变而为战场上的俘虏了。然而学生的妙计尚不止此;当王校长第一次被打时,他的私章被学生搜去,即替他撰些电文,呈报上峰,并通电各处,弄得军政各机关及社会人士,均莫名其妙,及至送交范司令后,又替王校长发出通电云:“某读书有年,粗知自爱,校长不当,何关荣辱?不谓知事记恨学生,率队到校,枪伤多人。特电声明,用免牵累。”学生的计策,已经很妙了,哪想还有更妙的呢!
该校修身教员邬某,是遂宁高等小学的校长,开枪的那一天,他适来上课,随后知事的队伍即到,及至队伍退去,他知本日不能上课了,就要回去。不意刚出校门,学生在后呼道:“邬某你转来!”他也只得转回,学生便对他说:“你是知事的侦探!你一到,知事的兵也到,这些兵就是你带来的!”大家喊:“把他扣留起!”于是邬某又失却自由。学生一面拍案,一面指着自己的鼻梁骂道:“邬某,你以为老子们好惹吗?老子们里头棒老二(土匪)都有,你晓得吗?”
高小教职员来校,请求释放他们的校长,学生不允。直到下半天,王校长被范司令索去了,学生忽然又向邬某说:“我们误会了,此事与你无干,很对不起!”邬某方欲起身要走,学生说:“不忙走,还要开教职员联合会,请你也参加。”邬某即以高小校长的资格与会,把高小来接校长的那些人,连同本校教职员,开了一个联合会。教职员中某甲口撰电文,请邬某笔录,大意是说:王校长如何卑污,黄道尹如何违法,某知事如何蛮横,学生如何受屈,我辈旁观者清,义难坐视,特将真相陈明,以彰公道。此电用教职员名义发出,由邬某以遂宁高小校长领衔,命人回校将校印及私章取来印了,邬某方得脱身回校。
学生跟即发出许多印刷品,请求各界主持公道,请求各县父老援助。成渝各报揭载该校风潮经过,大旨与教职员通电相同。其时杨省长下野,由政务厅长向楚暂代,却不能对外发布命令;遇有非办不可的案件,则用快邮代电行之。遂宁此案,只好函请嘉陵道尹办理。但经此真相淆乱,省议会提案弹劾黄道尹,并派代表质问向厅长,学生受此冤屈,为何置之不理?京沪同乡会亦来电质问黄道尹,并言速将某知事及王校长送交法庭惩办,否则就要宣布他的罪状于全国。当时,重庆又成立各军联合办事处,主持川政,学生即分派代表赴成渝两地呼吁,宗吾正赋闲家居,研究他的“心理与力学”,不意省方竟委他为嘉陵道的省视学,于是这件纷如乱丝的奇案,就落到他的头上来了。
此案便是厚黑教主试验他的本领的时候了。他任职后,即出省查学,省署教育科长曾浴春即对他说:“省立三师的风潮,黄道尹和王校长时时有文电来省,牛头不对马面,真相不知如何,此案已委黄道尹查办,你于查学之便,不妨去调查一下。”他出省行至龙泉驿,前面来了两个学生,看见他行李上的标记,即问他道:“你是不是省视学李先生?”他答道:“我即是李宗吾。”学生说:“我们是三师学生的代表,校中听说先生重任省视学,素知先生办事认真,主张公道,我们受了黄道尹王校长的蹂躏,非先生来,我们的冤是不能申的,所以特派我二人前来欢迎,并到省署议会请愿,今既相遇,请从速前往!”他答应了,二生仍向省垣而去。
他行至乐至县,正遇该县学款发生纠葛,即劝学所的产业,被强有力者佃去,又转佃于别人,从中获利数倍,已有多年了。历任主持县教育者,亦无如之何。他过这县,便与县视学蒋恕凡商议,议定章程,呈上峰核准,投票竞佃,结果增加学款四五倍。当他正在乐至县召集学界人士开会讨论章程的时候,省立三师又派学生前来催往。他开会一毕,即前往遂宁,竟把行李搬入校中住起,从此就身落虎口了。
校中既陷入无政府状态,学生便成立一个自治会,主持全校事务。校中教职员,一律隶属于自治会之下,教职员出进,非向自治会请假得允,不许外出。有位张姓教员,家有病人,向自治会请假五次未允,竟不得归。宗吾到校后,即有教职员多人,向他诉说当局如何黑暗,学生如何受屈,接着学生又来诉说。其时遂宁知事已经重庆联合办事处撤任查办,尚住县署内,听见宗吾来查此案,便命人来说:“明早定准起身赴重庆,请今晚到署一谈。”他因时间已晚,恐回来校中关门,答应明日早膳后去会。
次日早起,学生即派代表来说:“我们要开欢迎会,请先生去一下。”他说:“查学是我的职务,不能说欢迎才查,此种会我不能到。”学生又说:“我们有话陈述。”他说:“好,那我可以到会。”他走到讲台上,学生纷纷向他诉说冤屈。他说:“你们既是这样说,我就照这几点查去,将来自有正当解决,此时照常上课就是了。”此后校中即雍雍肃肃照常上课,秩序良好。
他跟即到县公署去会某知事,新知事姓赵,他说旧任业已上船,此时赶去,还能会面。他赶至船上,旧任说:“你来得恰好!我的队丁受伤若干人,学生只有一人是枪伤,余均木器伤。这是混打之际,学生开枪误伤自己人,反诬说我的队丁开枪,因受撤任处分,我当赴重庆申诉。”他诧异道:“据我所闻,学生打校长是实,开枪则是队丁,学生哪有枪来?”知事说:“有外国医生可证,医院伤单注明是土炮伤,县公署哪得有土炮?我已把伤单取下,带到重庆与学校打官司就是了。”
他立刻回到县署,对赵知事说:“此案太离奇了!此事本是委黄道尹查办,但黄道尹已被学生攻击得体无完肤,将来不是委省视学复查,即委新知事复查,抑或双方会查,都说不定。学生方面太厉害了!查此案者一定不得好结果;但我总是抱定排难解纷的宗旨做去,结果好坏,听之而已。此时我们可先结一密约,关于此案要点,我们即可着手查去,将来委我二人会查不说了,如单委你查,你的复文中即书明我是证人,如单委我查,我的复文中即书明你是证人。此事旧知事如何如何说,我们可到医院查去。”
赵知事允诺,即同赴医院去了。据外国医生说:“学生队丁抬入医院的有若干人,均系木器伤,轻重不等;唯有一学生的脚上,受了子弹的擦伤。”宗吾问:“是不是土炮?”他说:“分不出是否系土炮,但知为一颗子弹擦伤。”宗吾问:“为何伤单上填为土炮?”他说:“并无其事。”遂入房中,取出英文伤单,解释给二人听。宗吾问:“除了这伤单外,曾否有中文伤单,或英文伤单,交与看护妇或贴在病人室中?”答:“只写此一张存在我的房中。”又问:“旧知事曾来过医院吗?”答:“不曾来。”又问:“县署曾派人来询问过吗?”答:“亦不曾派人来。”问答完毕,宗吾即与赵知事分手回校。
不意到了第三日,宗吾几乎挨打,是日,学生请他上讲堂,问他查得的情形如何,他说:“尚未查明,等到查明后再说。”学生要求说:“将来你回复的呈文,须先拿给我们看过,方能缮发。”他说:“这就奇了!我们查案子的人,政府授予全权;如果查报不实,你们可以依法起诉,在未呈复以前,慢说学生不能过问,就是省长也不能过问,他委我出来查案,我查错了,可以撤职,可以交法庭,可以判坐监狱;独不能叫我先把呈稿拿与他看,再发下来命我缮呈。”学生哗然说:“那倒不行!我们受此冤屈,业已对你说得明明白白,一切证据,也都检与你看了,你还说未查明白,这显系袒护王某(即王校长)!呈文不经我们看过,由你呈复上去,我们的冤还能申吗?今天非先说清楚不可!”接着学生纷纷起来喊道:“那不行!那不行!”他见当时的情势,学生快要向他动武了,随即说道:“你们的意思,我完全了解,权且坐下听我说。”
他接着对全体学生说:“此案有两个要点:(一)你们说知事开枪,知事说你们开枪。(二)王某说你们打了他,你们说没有打他。只要把这两点查明,全案即算解决,其他皆是闲话,可以不管,我已经同赵知事如何结约,旧知事如何说,外国医生如何说,足见知事开枪是实,第一点总算是已经查明。只有第二点,我同赵知事查明后,再商量如何解决,总是朝息事宁人方面做去。至于今日你们疑我的原因,我也知道,我在校中查寝室,查自习室,查讲堂,事事都查,唯独有个受伤的学生卧病在床,我没有去看,队丁开枪,校门上有个子弹孔,也未去看。你们因疑我袒护王某,殊不知二者我都是清清楚楚的,校门上那个子弹孔,外面入口小,内面出口大,足证队丁向内射击,我业已看见了的。其所以未请校中人领导去看者,也有个原因:我既同赵知事结有密约,关于案中要点,即当共同负责,我既去拜见了他,他也应来回拜我,我等他来时,才请校中人领导去共同查看,
共同判断。今日你们既有疑于我,我也不必多说,你们可派人拿我的名片去请赵知事来,让他径上讲堂,请他把我和他谈的密话,和同到医院查明的情形,向你们宣布就是了。”说毕,他即退下讲台。
不久,赵知事来了,一直走到讲堂上,他便对赵知事说:“我在县署说的话,和同到医院查询的情形,已向学生全行说出了,请你当众再说一遍,看与我说的符不符。”赵知事一一说毕,宗吾又问道:“当日我对你说查办此案应抱何种宗旨?”赵知事说:“你说应抱排难解纷的宗旨。”宗吾便向学生说:“现在你们可明白了,难道我还有意陷害你们吗?本来我们查案的人,不应将内容宣布出来,因为你们既有疑于我,也不妨暂把查明的这一半告诉你们,其余的一半,我再同知事会查,你们不必过问,此案既委黄道尹查办,我们不能从他手中抓过来办,此事总是将事实查明,随后再说好了。我可忠告你们几句话:此事闹得这样大,总要想个解决的法子,我同赵知事既抱定排难解纷的宗旨而来,除了我二人,恐怕别人解决不了,你们总是安心上课,听候办理就是了。”学生遂无异说,这个难关,也竟安然渡过。
事后,他探知学生欲勒逼他依着他们的意思,作一呈文呈报上峰,如不允许,就打他一顿,把他同黄道尹王校长旧知事视为同一阵线的人,同样地攻击,免得他站在第三者方面说公道话。他们定下了这种计策,才派人欢迎他来校,初时对他很客气,这是所谓先礼后兵的作风;继而见他的态度,似乎于他们不利,遂准备动作;及至他到讲台上宣布出来,所谓外国医生伤单啦,所谓排难解纷啦,都是于他们有利的,他们的气愤才消下去了。又加他在外面还结有一个攻守同盟的人,坐在衙门里面,是不受威胁的,古人云:“卫青不败由天幸。”他之不挨打,也真是天幸。他同赵知事结有密约,及到医院查伤单,也不过是就事办事;哪知到了后来,竟成了他的护身符。
从此以后,学生就与他讲亲善了,并且向他道歉说:“我们不知先生这样爱护学生,语言冒犯,要请先生原谅!”他说:“这算什么!怎说得上‘冒犯’二字?我从前办学校,那些学生闹起事来,再三开导都不听,哪能像你们一说就明白?”从此以后,他也与他们讲亲善,颇为融洽。该校的经费,是按月在遂宁征收局拨领,风潮起后,黄道尹电伤征收局停发。他与赵知事合衔,请黄道尹转令照常发给,学生更是喜欢。
他初到校时,每请监学来说话,监学只二人,来时必掺加两个教员,
他很诧异。后来有人告诉他说,他们一切办法都是布置好了的,见省视学如何说,他们即如何答,教职员为避嫌计,怕人说他私见省视学,说出真情,所以一来就是四人。他得知此情,心想:“你们要避嫌,我偏要你们避不了。”因此他每日查学回来,就同教职员谈天,几个人在一处他也去,一人在房内他也去。有时也在教员寝室里,拿一本书躺在床上看,教员上课去了,他就睡一觉,与他们相忘于无形。有时又跑到学生寝息室,东谈西谈,一大群学生他也去,一个学生独处他也去。过了不久,教员学生也能单独到他的室中去闲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