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崎先生有事要办暂时离开上海了。”
清崎的公馆里,任凉恭接过疤脸女仆手中的线装本,上面工工整整写着这样一句话。
这疤脸女仆是个中国人,几年前才来这里做事。她相貌丑陋,又是个哑巴,平日里都在厨房帮忙,偶尔会做一些给客人斟茶递水的杂事。
任凉恭皱起了眉头,清崎最近的行踪有些飘忽,而且似乎有意避开与自己的单独会面。不知是否已经察觉了什么。
他仔细想了想,又问疤脸女仆:“那么先生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女仆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任凉恭,自己又低下头在线装本上写下几个字:“先生并没有交代具体回程日期。但他嘱咐,如果您来这里,就把这张请柬给您。”
请柬……
低下头,任凉恭粗粗扫了几眼手中的请柬,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丙戌中秋,清逸园内,圆月清风,唯盼君至。”
这确实是清崎的笔迹。
很耐人寻味的一次邀约。
“少爷,我总觉得这像个圈套。”
回程途中,阿龙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任凉恭手中接过请柬翻看,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没错。”端坐在后座的任凉恭点点头,“这的确是个圈套,一个很不高明的圈套。”
“那我们还去吗?”
“去,当然要去。不但我们要去,还要带上我们的朋友一起去。”
“少爷,您是说……那些人?”
“不错。虽然事情的发展偏离了我们最初的设想,但只要保证结果不变,无论过程如何,付出怎样的代价,对我来说都是值得的!”
车窗外,无数的行人在飞驰的汽车旁快速消退,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影子。男人、女人、老人、少年……
每个人的长相都不尽相同,却又模糊的如出一辙。
多少年了,人群中再没有一张面孔能让目光在瞬间定格,让嘴角上扬,让笑声溢出喉咙。
你一走才觉世界广大。人潮汹涌,从此与我便是梦魇。
“阿龙,再快一点……”
“是,少爷。”
君子复仇,十年不晚。
该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了。若你此刻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就能亲眼见证我是如何亲手把他们送进自己的坟墓。这也是对他们,迟来的审判。
清逸园,原是前清某位贵族在外金屋藏娇的私家宅院。占地不大,里面的一亭一阁却修的雅致有趣,丝毫不逊色那些大型的皇家园林。
现在这里属于一位贾姓的富商。富商平生最是附庸风雅,将园子买下后就一直对所谓的文人雅士开放,吸引了不少人来此。后来,这里又逐渐成为了许多人喝酒品茗,暂时忘却世事烦乱的地方。
中秋,清逸园,雅静庭。
微雨、曜日、雅静、落梅,是清逸园内按照四季划分出的四个区域。此次与清崎见面的地方就在雅静庭。
雅静对应的是秋天,现在又恰好是九月,赏菊的季节。因此通往雅静庭的小径两旁也都植满了各色的菊,一株株明媚鲜妍,随风曳动,煞是美丽。
小径深处是一汪碧绿的湖水,湖水碧波荡漾拥着中央的一座水榭。水榭上桌椅茶具一应俱全,青花瓷杯里丝丝袅袅的茶香随着水汽在鼻尖腾转。
任凉恭、清崎、战秦方三人对面而坐,阿龙在任凉恭身后负手而立,清崎和战秦方的身后同样也立着几个黑衣男子。
一壶茶将尽的时候,清崎朝身后的人做了个手势。那人会意,躬身一礼后匆匆走出水榭,不多时就与另一个人共同抬着一个巨大的瓷坛瓮走了进来。
一直走到三人近前,那口瓷瓮才被颤巍巍地放了下来。
任凉恭皱着眉头仔细打量了那坛子几眼:不过是普通农家秋日里用来腌渍的粗瓷瓮,肚大口小,瓮口盖着一大块红布,红布下鼓鼓囊囊的隆起好大一块,也不知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任兄”,正在任凉恭盯着那坛子的时候,战秦方在一旁笑吟吟地指着那瓮开口:“今儿是仲秋佳节,也不曾备得什么好礼。这件东西是我和清崎先生共同为任兄准备的,还请任兄笑纳。”
任凉恭没有说话,他一直看着那口瓷瓮出神。看着它那粗粝的外表,简陋的手工,还有……那块遮住了入口的红布,以及红布下的隆起,那隆起的形状,多像是……
一阵阵森然的凉意蛇一般从地面直攀向后脑,缠得发丝下的皮肤紧缩着发疼。
不,那不应该是……
“怎么了,任兄?不喜欢吗?”战秦方在一旁瞧着他半晌不语,忍不住开口催促。肥肉堆叠的脸上带着迫不及待的兴奋:“为它可花了我们不少心思,即便不喜欢,也好歹打开来看看才是。当然了,若是任兄不想动手,由我代劳也是可以的……”他说着起身就要前去掀开那块布。
“战兄且慢!”伸手拦住即将起身的战秦方,任凉恭淡淡一笑:“战兄与先生所赠之物必定是非同凡响,岂有不受之理。方才我只是在猜度这瓮里的东西究竟是何物,一时出了神,却不想战兄如此急切,看来这里盛的必然是极大的‘惊喜’。阿龙,还不快去打开瞧瞧!”
“是,少爷。”
阿龙应了一声就走上前去,单手掀开了瓮口的红布。
战秦方和清崎互相对视一眼,后者眯起眼睛,享受地翕动鼻孔,嗅着空气中那一丝不寻常的气味,嘴角慢慢露出残忍的笑意。
秋风曳动,一阵清芬的草木香徐徐而来。只是那清香尚未接近鼻端,就已被一阵阵更加浓烈的味道盖了个严实。
那是血的味道。
浓厚的、新鲜的、温热的。
就像是什么动物刚刚才被割开了喉咙,鲜血汩汩而出,像一条在黄土地上蜿蜒的小溪;虽然这条小溪最终会因为生命的终结而干涸,可它浓厚粘稠的味道却会凝固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上一次嗅到这种味道是什么时候?是小时候家里那只因为啄人而被宰杀的公鸡?上个月在街角不知何故被枪杀的母子?还是昨天在工厂外面出了车祸的小乞丐?……
这一次又是谁呢?
视线,因为座位的角度被阿龙挡了个严实,只看得到他在做了一个拉扯的动作后便僵硬在秋风中的背影。
“阿龙?阿龙!”任凉恭叫他。
但阿龙就好似泥塑的人像一般一动不动,右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才扯下的红布。
几步上前,攥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拉,随着阿龙踉跄倒退的步子,眼前的一切便毫无预兆地窜进瞳孔。
西汉时期,高祖刘邦之后吕氏曾将刘邦最宠爱的戚夫人施以酷刑:砍其四肢,瞎其眼,聋其耳,割其舌,称为”人彘。
吕氏此举可谓残忍至极,即便想已是汗毛倒竖。而当这一幕真切的出现在眼前时,才惊觉“残忍”二字已不足形容其万一。
眼前这“人”……姑且称之为人吧。脖颈以下的部分全部没在瓮中,只留下一个模糊了五官的头颅;干涸的血迹从头顶一路淋漓而下,淤积在瓮口和脖颈的缝隙里,变成一条条乌紫色的沟壑。一阵阵汹涌而来的血腥气夹杂不知名的古怪气味,随着空气的流动自他半张的口中不断涌出。
若不是那张尚在微微翕动的嘴,还真以为自己拉开了一块死亡的幕布。
“这便是二位送给在下的大礼?”勉强迫使自己把目光从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上移开,只觉得四肢僵硬有如石化,就连嗓子也似乎片片龟裂,蠕动了半晌也只发出这样一句似乎毫无意义的问话。
“两日前,我的属下巡查库房时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在暗处窥伺,便将他绑了送到我那,我原本也只当是一般蟊贼,教训一顿也就罢了。却不想仔细盘查之后,却发现这人与任兄还颇有渊源……”
战秦方端着茶一边说话一边慢悠悠踱到任凉恭身边,弯腰细细打量了一会那瓮中的“人彘”,又转回头瞧着任凉恭僵硬的五官,蓦地嗤嗤一笑:“瞧我这脑子,这人如今这般模样任兄怕是早已认不出了吧,这可如何是好……”
他假意蹙眉想了想,然后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单手一敲自己额头:“有办法了!任兄且看看这样是否认得出来……”
说着他举起手中的茶杯将里面剩余的大半杯茶一股脑地淋在了那人的头上。
茶水尚有七分热,当下带着徐徐的水汽将那人面上血污冲开大半,与此同时,阵阵血腥气也被热气再次激发,混杂着清甜的茶香化作了更加令人作呕的气味……
“够了!”从方才开始便一直呆愣在一旁的阿龙不知何时回过神来,随着一声大喝,人也从斜刺里猛扑过来,一把将战秦方推翻在地,茶杯也随之应声落地,碎成几片。
随即他整个人也合身扑了上去,挥拳向战秦方面上砸去。他出拳如风,几拳下去战秦方面上就已是一团血污。
事起突然,众人皆是一怔。直至清崎拍案而起:“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拿下!”
这才有人冲上前去把地上扭打的两人拉开。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钳制住阿龙的肩膀,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另一个黑衣人上前扶起了狼狈不堪的战秦方。
“滚开!”战秦方恨恨地一把甩开扶着他的黑衣人,几步上前一脚踢在阿龙腹上。阿龙痛的脊背一弯,却没有叫出声来,抿着嘴角冷冷一笑:“战秦方,你这个卑鄙小人,为虎作伥,天良丧尽。哪日你若是落在了爷爷的手里,必定会让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啐了一口口中的残血,战秦方也是一笑:“好啊,我便等着那一天!”说着他又挥起一拳再次向阿龙腹部捣去,却在半途被任凉恭拦下。
“战兄,就算有人为你撑腰,也莫要太过猖狂,毕竟人在做,天在看,战兄难道就不怕天谴吗?”
任凉恭挡在阿龙面前,一手紧紧攥住战秦方挥来的拳头,目光冷峻地越过众人对上清崎那双阴冷的眸子。战秦方不过区区鼠辈,这个人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少爷,少爷!”身后的阿龙奋力挣脱着钳制,“那,那是阿陆啊,被他们装在瓮里的是阿陆!”
阿陆?那个假意带领工人闹事,与自己配合毁了战秦方鸦片的阿陆?
阿龙的话让任凉恭着实吃了一惊。他不敢置信地侧头看向向瓮口那张模糊的脸,却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轮廓。是了,属于阿陆的脸,阿陆的身体,已经被毁了,他再也不能毕恭毕敬地站在自己面前,笑眯眯地唤一声“任少爷”。
“哼,你倒是好眼力,他都已经个样子了,你还能看出他是谁。”
说话的是清崎。挥手示意两个黑衣人放开阿龙,任凉恭也松开了战秦方的拳头,四人各自退后几步,远远对峙。
“任,事到如今,该是我们各自摊牌的时候了吧。让你的朋友都出来吧,大家总得互相认识一下,免得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死在谁的手里。”
任凉恭点头:“好啊,就如你所言,只是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话说的可别太早。”说着,他转过身朝远处喊了一声:“郑三爷,既然清崎先生有请,您就勉为其难出来见上一见吧。”
话音方落,四面树冠上扑簌簌坠下几十条人影,个个腰间别着手枪、短刃,跟着为首的一个精瘦男人杀气腾腾地围拢过来。
“任少爷!”为首的男人朝任凉恭叫道:“您若是再不开口,兄弟们自己就冲出来了!”他扬起下巴指了指清崎:“别看这小子话说不溜,手可是真黑,那天我派了十几个兄弟跟着阿陆兄弟去摸他的底,结果一个都没回来……我本以为阿陆兄弟也……结果却是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
“三爷,让咱们杀了他,给兄弟们报仇!”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随即便是一片附和声。为首的郑三爷点点头,率先拔出腰间短枪。“杀!”一声令下,枪声瞬间响成一片,几个黑衣人慌忙举枪回击,掩护清崎和战秦方向后撤去。
“别做无谓的挣扎了,今天便要你为我兄弟偿命!”郑三爷嘴上喊着,手里也未停下,枪枪都向着清崎的头顶瞄去。一片混乱中眼见得清崎几人连连后退即将毙命之时,不知是谁一声唿哨,高高的墙头上便出现了十几支乌黑的枪管,朝着人群中便是一阵扫射。
“三爷小心!”密集的枪声中任凉恭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便被阿龙压着伏低身体躲在石桌下面。郑三爷等一群人见势不妙也急忙躲藏,但仍是有大部分人顷刻倒下。
枪声又响了一阵子才停下,四周寂静的可怕,余下众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任,你的朋友未免太心急了一些,话还没说完就急着动手。”清崎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鬼魅般的响起。“本来今天准备了两个惊喜给你,你才见了第一个就这么愤怒,真不知道这第二个惊喜又会叫你如何……”
“既然那么好奇,就拿出来看看吧。”任凉恭高声回应。随即就要从石桌后面站起身来。阿龙急忙拉住他:“小心有诈啊,少爷。”任凉恭摇头:“不怕,游戏还未玩得尽兴,他哪会让我那么早死。”
“来吧,倒是让我瞧瞧你的另一份惊喜是什么?”自石桌后缓缓起身,任凉恭冷冷地目视清崎。
战秦方缩在清崎的身后,半只胳膊鲜血淋漓,应该是在混乱中受了伤,疼的眉目狰狞。感到任凉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他微微抬起了半张脸,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还不把任少爷的礼物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