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年底,市委组织部组织公开选拔副县级领导考试。陈玫本来觉得这件事和自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但所在单位只有她一人符合报考条件,经过领导再三动员,她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报名参加考试。
陈玫本来就是学霸,而且本身就是认真负责的人,既然报考了,当然就要认真准备。而且她也暗自想过万一真的考上了,就可以远远离开过副部长了,这也算是陈玫的一个小私心,也是她参加考试的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
笔试放榜的时候,陈玫没想到自己居然名列全市400名考生中的第一名,而且比第二名高出4分之多。
部长很高兴,专门给陈玫放了一个星期假让她专门准备面试。在面试中,经过认真准备的陈玫不负众望,仍旧名列面试第一,总分比第二名考生高出7分多。
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花落谁家已经毫无悬念,但平地一声惊雷,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大问题。
两个月后,考察任用结果出来了,该职位的任用人选竟然是所有考生中的最后一名,而对陈玫的考核结果,竟然是该同志生活作风不检点,不适合担任该领导职务。
这一下陈玫彻底蒙了。
随之而来的是全市范围内铺天盖地的各种流言。
本市组织公开选拔领导干部考试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本来关注度就高,而陈玫笔试面试都考了第一名而未被任用,在大家看来一定是有问题的,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说陈玫生活作风有问题者有之,有说陈玫家有各种政治污点者有之,更有甚者,居然说陈玫的女儿丁叮是她和某位不知名领导的私生女。
这些流言蜚语给陈玫一家的正常工作生活带来很大的压力,对于陈玫更是灭顶之灾。她本来觉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对这些留言不愿也不屑于澄清,她以为可以昂首挺胸把这些莫须有的罪名踩在脚下,但说时容易做时难,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
有一天,丁晓军刚从幼儿园把丁叮接回家,便没好气地把书包往地上一摔。陈玫一看,丁叮的衣服脏脏的,还破了个洞,脸是花的,头发也乱七八糟。
“丁叮,怎么啦?”陈玫心疼地拉过孩子,检查孩子有没有受伤。
“还不是拜你所赐,不知道你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丁晓军气冲冲地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陈玫觉得自己的心随着他重重的摔门声碎成了片片。
“今天班上的明明说我是破鞋生的小孩,妈妈,什么是破鞋呀?”肉嘟嘟的丁叮歪着小脑袋天真地问。
她没有注意到陈玫的表情,自顾自地说:“老师说破鞋不是好话,小朋友不能随便说,哼,明明说我妈妈是破鞋,我就跟他打了一架,他把我衣服撕破了,可我把他鼻子打出血了。”
陈玫彻底崩溃了。
其实从任用公示以来,她就承担了很大的压力,她只是一直努力支撑着保护自己的家庭和家人,但无孔不入的流言和丁晓军出人意料的反应让她终于再也撑不住了。
长期的失眠导致她精神恍惚,不得不入院治疗。在病床上,她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她把重点定格在市委组织部到单位进行任用考察前一天发生的一件事上。
那天下班前,过副部长踱着方步来到陈玫办公室。
“小陈啊,恭喜你,很快就要高升了,真是年轻有为啊,所以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过副部长,谢谢您,这事成不成还不知道呢。”陈玫淡淡地回答。
过副部长伸出手,打着哈哈说:“没有问题的,我上面有人,已经有消息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职位就是你的了,来来来,先恭喜你。”
看着过副部长悬在半空中的手,陈玫不情愿地伸出手,她轻轻握住过副部长的指尖象征性地握了握便想抽回,但过副部长却迅速地重重反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伸出中指在陈玫手心里转着圈搔着。
这个小动作几乎可以算是过副部长的标志性动作,上班第一天陈玫就领教过了,当时陈玫不明就里以为是某种少数民族的握手礼节,还专门向同事求证过,结果却换来一顿嘲笑。
陈玫用力地想要抽回手,但过副部长却握得更紧了,他靠近陈玫,油亮的脑袋几乎顶到了陈玫的耳朵。
“年轻人,做事要三思而后行,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多想想自己的前途。”停了停,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今晚,我,等你电话。”
陈玫当然不会不明白过副部长的意思,事实上在过副部长手下工作的这几年里,陈玫已经明白到不能再明白了。
过副部长的话陈玫没有多想,当然了,她没有打那个电话。那天晚上,丁晓军照例出去打牌,陈玫陪着丁叮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夜晚,现在想来,从没有悬念到今天百口莫辩的困境,那个夜晚实际上就是陈玫人生的拐点,或者我们直白地说,就是那通没有打的电话成了陈玫人生的拐点。
躺在病床上的陈玫问过自己,如果时间倒退到考察前一天,自己会不会打那个电话,或者说如果预知到今天的悲惨结局,自己会不会屈服于过副部长。
当时的陈玫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事实上,在这个事故里,她失去的远不止一个职位,而是整个生活。
丁晓军变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和陈教授夫妇一样,觉得整件事情对陈玫是不公平的,但随着流言四起,丁晓军也感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令他十分苦恼。
丁晓军是农村出身,在他的家乡,男尊女卑的思想很严重,女人甚至是不能上桌子吃饭的,他的父亲是农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挂在嘴上的口头禅。丁晓军耳濡目染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虽然他后来接受了高等教育,但骨子里的极端大男子主义却一直都蠢蠢欲动。
刚开始的时候,丁晓军觉得能够娶到陈玫是三生有幸,他对自己的婚姻生活是满意的,直到有了丁叮。
丁晓军是独子,父母很想他能生个孙子传宗接代。陈玫怀孕三个多月的时候,在丁晓军的坚持下找熟人做了孩子的性别鉴定,知道是女孩后,丁晓军极力说服陈玫流产,但被陈玫拒绝了。
陈教授也是农村出身,但在这件事情上却很开明,他开导丁晓军男孩女孩都一样,只要教育好都能有出息。丁晓军迫于压力,在这件事上没有能够坚持,好在丁叮活泼可爱,丁晓军从此也就不提旧事,只是心里难免还是有些隐隐的遗憾。
陈玫出事后,丁晓军第一次觉得,娶个受过教育的漂亮老婆也不是件好事。面对铺天盖地的流言,丁晓军也动摇了,他甚至怀疑自己一直以来对陈玫的信任是不是值得,看着丁叮,他甚至有了去做亲子鉴定的冲动,之所以没有付诸实践,不是因为他良知未眠,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至深至浅清溪,至亲至远夫妻。”陈玫现在可算是真懂得了这句话的深意。有些人,风平浪静时整天厮守在一起,你自以为很了解他,自以为他爱你和你爱他一样,可一旦面临困难,你才绝望地发现,其实你根本不了解他,甚至才知道,原来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陈玫住院的十几天里,陈教师也生病了,陈玫的妈妈照顾着已经下不了床的陈教授,而丁晓军带着丁叮像消失了一样,他没有到医院看过陈玫一眼,陈玫打电话也总是无人接听。
最后一天夜里十一点多,家里电话仍然无人接听,陈玫非常担心,她打了出租车,到了丁晓军常去打牌的棋牌室,离得好远,她就看到了自己家的车。为了丁晓军的面子,她站在棋牌室门口给丁晓军打电话,可打了十几通丁晓军都没有接听。
她很担心丁叮,只好走进棋牌室一间一间地仔细寻找,等她走到最后一间,一眼就看到了丁叮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屋子靠墙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丁晓军的外套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而整个屋子吵吵闹闹烟雾缭绕,丁晓军光着膀子一只手举着香烟一只手正摸牌。
陈玫心疼不已,她走进去,抱起丁叮往外走,在那个时候,她不知道应该和丁晓军说什么,更不想和丁晓军争吵,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带丁叮回家。I
丁晓军看到了陈玫,他摇摇晃晃地走近陈玫,满身酒气,鼓着血红的眼睛,甩开膀子给了陈玫一大耳光,嘴里骂着“破鞋,心疼了吧,不知谁的野种,给老子白养了那么多年。”
陈玫的脑子轰的就炸了,她眼冒金星摇晃着努力让自己稳下来,她没有哭没有吵没有闹,抱着丁叮径直回了家。
那天晚上,丁叮洗过澡睡着后,陈玫躲在卫生间里痛哭到肝肠寸断,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死。但是在最后的瞬间,她想到了自己死后父母的伤心,她似乎在泪眼中看到了自己死后丁叮的惨状。
她在丁叮床前坐了好几个小时,看着丁叮熟睡的天使一样的小脸,看着丁叮即便是睡着了也不时惊醒要找寻自己握着自己手才能再次睡着的样子,陈玫告诉自己,为了自己亲爱的家人,一定要勇敢活下去,即便再痛即便再伤即便再卑微,都要坚持着活下去,是啊,人生莫过一死,自己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呢。
生命就是这样,给你伤害,给你疼痛,但也会给你战胜痛苦的勇气。带给你勇气的,不是别的,而是深埋在心底的爱,对家人,对孩子,想要放弃的时候,想想自己,想想自己深爱的人,总有一种爱让你想要去呵护,总有一个人,让你即便伤得再重也不忍心放弃。
丁晓军的一耳光彻底打醒了陈玫。
陈玫出院了。
出院后的陈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清醒后的丁晓军先是求饶,看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便提出了苛刻的离婚条件,陈玫一口同意。事实上,陈玫所有的要求只有一条,那就是丁叮必须跟随自己生活。而丁晓军的贪婪与无耻,让她离开得更加坚决更加了无牵挂。
陈玫做的第二件事是辞职。回单位办理离职手续那一天,她碰到了过副部长。他看上去趾高气扬,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陈玫迎面走上前去,对着他展开自己最迷人得体的笑容。过副部长一头雾水地看着陈玫,陈玫俯视着那张让自己恶心了无数次的油脸,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社会有多黑暗多残酷,但是更要谢谢你,因为我的人生从此会更加幸福更加丰富多彩。”
说完,陈玫在人们的眼光中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机关大院,没有任何一丝的迟疑和留恋。
她站在阳光里抬头看天,天湛蓝湛蓝的,微风带着花香吹过脸颊,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实实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