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辞世后,老屋就空置了。
没有了人居住,屋前屋后长满了齐腰高的蒿草,密不透风。竹篱笆东倒西歪,乱竹斜生。屋前的柚子树,墨绿如黛,枝桠深处层层累累挂满了圆圆鼓鼓的柚子。后背的香樟树,树干粗壮,两人才能合抱;斜枝向四周伸展,树冠突兀,高出老屋一大截;树下落叶层层铺垫,踩在上面犹如踩在厚厚的棉絮上。
老屋的瓦楞上,枯叶覆盖,隐约能见瓦脊,瓦沟被遮得严严实实。多处瓦檐垂塌,瓦片几欲下坠。大大小小的蒿草遍布于条条瓦沟中,成行成垄,很有规则。它们或高或矮,或粗或瘦,或肥或瘠,在微风中欢快地摇摆,像是以主人的身份招呼着我们这些久违的“客人”。
弟弟拿出智能手机,变换着角度,把老屋拍个不停。我默不作声,围着老屋缓缓地转了一圈。四周的泥墙有好几处向外倾斜,随时有倒塌的可能。后门的门框、门槛早已腐朽不堪,已经失去了门的功能。
我们一一把门打开,光线涌了进来,老屋顿时豁亮。屋里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和腥臭的尿臊味。泥色的灰尘满屋,蜘蛛网层层叠叠布满空间。蟑螂、老鼠早已在此安家,见人来了,慌不择路四下里逃窜。
我们缓步而行,从堂屋到卧室,一间一间走过,屋里空落空虚。仅有的几件家具,也已然陈旧斑驳,灰尘、蛛网、老鼠屎、死虫子赫然入眼。屋顶多处漏雨,房椽洇水,潮湿腐烂,泥瓦下沉,椽子不堪重负,弯曲下塌。
面对此情此景,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老屋其实不老,只有不到四十年的光景。
最初建造的是两间正房和一个拖部。
那时,我就十岁出头。
垒高、平整屋基地,从火烧了的废墟搬来条石、墩石,从废墟的院子里砍来苦楝树、谷皮树,我像一个成年人一般,样样亲力亲为,抢在前面,根本不知道抑或说是忘记了做这些事的艰难和苦累。
造屋的时候,白天,搬这搬那,听从着工匠师傅们的差遣;晚上,就一床破被,用几块木板一搭,与父亲席地而睡,看守工地。
屋的框架竖起来了。没有多余的木材封堵墙壁。我们就全家动手,又去废墟,挖捡断砖、碎石,用碎稻草糨着泥代替石灰,把新屋的四周砌起来。歪歪斜斜,凹凸不平,谈不上齐整,更谈不上美观,泥墙不透风就行。
新屋造起来了。火烧后的三年多,我们总算有了自己的栖身之地。
两间正屋是一间堂屋和一间卧房,加起来也就三十余平米。屋子里,四张床铺一搭,占去了一大边。加上几件必需的家什,把两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拖部打了灶台和一眼泥灶,隔一个布帘,还搭了一张小床。全家九口人就挤在这三间屋子里。尽管如此,这也比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舒坦多了。不需看人的脸色,不需向人低三下四,也听不到各种流言蜚语。
过了两三年,叔父不知从哪里用买柴火的价钱买来了一堆旧屋的木料,我们又加建了一间正屋和两个拖部。
再过几年,四公的旧屋也加建过来。这样,一溜长长的四正四拖的房子定型了。
最初的一些年月,屋子里的物什到处堆积。各种农具、收晒的作物、必用的家什总是抢占人的地盘。还有鸡笼、鸭圈也见缝插针,充塞空隙。人与物共处,人可以屈就于物。好在母亲善于布局,善于归置,人与物倒也相处和谐。
后来,祖母去世了。二哥和我读大学去了。大哥成家住了几年搬走了。姐姐和妹妹先后出嫁了。屋子渐渐空落起来了。等到弟弟也在县城成家了,屋子空落得只有几件破旧的家具和老迈的父亲、母亲。
后来,母亲、父亲也先后作古。
人去屋在,物是人非。
现在,我们一年难得回去一两趟。每每回去,我们就会径奔老屋。走进老屋,就像走进了时光隧道,也像走进了历史博物馆,让多少的梦境在这里作一次情感的还原,让饱受生存之累的身心在这里获取丝丝缕缕的慰藉。
走出老屋,蒿草葳蕤,萋然旺盛,团簇着老屋。抬头而望,柚子树依然长得那么绿,绿得汁液似乎要流出来,圆实饱满的柚子探头探脑地从枝桠间打量着我们这些不速来客。香樟树高大的身躯直插苍穹,把老屋遮蔽得严严实实,衬托出老屋的低矮、破败。
老屋真的老了。
弟弟说,应该把老屋好好修缮一下,不能让它塌了。
2010年10月初稿
2013年9月21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