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母亲走后八个多月去世的。安葬了父亲,我们到处寻找芝麻秆。那时正是盛夏,新芝麻即将播种。头年的芝麻秆已被母亲的后事用掉了。父亲绝对没有想到,一季的芝麻秆他们两位老人都要用。这年头,没有几家种芝麻的。
按照我们地方的乡俗,亡人下葬后的前三天,每天太阳落山前,都要用芝麻秆到亡者的坟前“送火”,意谓亡人带着阳间的光明火把开始踏上阴间的路途,也象征着子孙后代像芝麻一样节节攀高。
本村寻不到,就发动族人到邻村去找。好歹在别村一户老人家里弄来了一捆。老人也是怕自己哪天辞世而后辈找不到芝麻秆而预留的。但老人听说是我们父亲要用,就毫不吝啬地把芝麻秆“捐”出来了。我们听后,十分感激。
芝麻是一种耐旱的经济作物。虽然市面上的价格很高,但产量特别低。现在种植的人少之又少。只有一些老人,既为自己的后事着想,也为年关在油坊换点香油送给儿孙过年,偶尔在坡地、地埂、垄头种上些许。这是老人们一个心照不宣的习惯。父亲在世时,我们每年都能吃上香喷喷的麻油。
今天,食品丰富得让人怕吃、拒吃。可在那缺吃的年代,香麻油加酱油拌凉粉那可是绝对的美食,一家一户有个一瓶半瓶香麻油绝对是极佳的调味品。而生产队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良田大块大块种植芝麻的。
我八岁那年,天气大旱。整个伏天,天天骄阳似火。炭火一般的太阳炙烤在人身上,活脱脱褪下一层层死皮。不要说干农活,就是到外面走一遭,汗水就湿透了衣衫,待在阴凉处阴干后,微小的盐粒包裹全身,用手指在身上任何地方搓捻,成团成条地滚落下来。那些个树叶、蒿草也都蔫头耷脑的,在太阳的骄威下,显得那般驯从、服帖。
农人盼穿双眼,盼望着上天赐几场透雨。可农人盼得眼腺也被太阳蒸干了,露出一双双干涸、枯涩、呆滞、抠陷的眼眶。
立秋过后,总算盼来了一场大雨。那雨之急之猛,似箭似戟。一顿饭工夫,就雨霁天明,太阳依然。干裂已久的田地不存半星雨水,只是被雨洇了一遍,蒸腾着腥臭的泥土气息。
村人们纷纷感慨,这“二晚”是不指望栽了。于是,队长无奈决定,“二晚”田一律改种芝麻。
枵肠辘辘的村人尽管颇有抵触,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天不降雨,合该受饿。那就种芝麻吧。
秋分时节,芝麻已长得半人来高。喇叭状的花朵,从下往上次第开放,空气中弥散着苦涩的花香,引来蜜蜂、蝴蝶翩跹逐粉,采蕊酿甜。放眼望去,绿绦绦碧莹莹的一片,给历来被黄熟主宰的仲秋原野涂抹了一大块一大块翠生生的色彩。
到芝麻成熟的季节,村人们用镰刀把芝麻秆一根根割下,用稻草捆成一小把一小把,把把斜靠而丛,丛成宝塔形,让太阳照晒。收割后的芝麻丛,在田野里形成齐崭崭的小山峦。晒了几个日头,芝麻角个个涨裂开口,芝麻籽在芝麻角里窸窣作响。可以倒芝麻了。村人们搬来晒垫、肚床、筛子,把一小把一小把的芝麻秆顶朝下底朝上,用木棒不断敲打芝麻秆,那芝麻籽急雨般落下来。
那一年,队里收获了几千斤芝麻籽。队长说,寻个好买家,偷偷地把芝麻籽给卖了,待年终结算时,大伙都分点钱过年。村人们自然喜庆。眼前村人们更喜庆的是,家家户户都分到了若干担芝麻秆,窑一样的灶膛总算有了可烧的柴火了。
母亲高兴得喜不自禁。她可以安心地早起去队里挣工分,她也可以安心地安排我用芝麻秆作柴火天天早晨煮一大锅粥。
合该我家有这样的劫难。那天,我把一小把芝麻秆直塞灶膛,就奔向茅厕。烧断的芝麻秆掉落地面,引燃了灶房的柴草,烧毁了一家人穴居的窝巢。关于此事,我在前面的许多篇文章里都有提及。
随着年岁的增长,许多事情都已淡忘。唯独八岁时的那场大火,像刀刻斧凿般镌刻在心上,那场景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
现在,每到秋季,在乡间看到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畦的芝麻,就会勾起我许多记忆,串联起许多感慨。
我猜想,在利益最大化的今天,那些仍在孜孜种植芝麻的人,多半是像晚年父亲一样的老人。他们的目的是如此的一致,就是在阳间就准备好去阴间的火把,莫让自己黑灯瞎火赴黄泉,也祈求子孙后代芝麻开花节节高。当然,也让子女们过年有香喷喷的麻油作调料。
多朴实的愿望,只是我们儿孙后辈们为他们操心了多少?
2013年5月7日—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