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来这边。”
华枰背着东启朝一处长着杂草的泥地奔去,前些时候下了些雨,滋润过的草芽长有尺长高,他在这里急得四处望,见到个地势较低的坑就过去。
东启被放到地上,回头看了几眼,那几个骑兵愈加靠近了,在这种地方被他们抓着是在没有好下场,脚趾头都不由紧紧弓起,两脚跟死死的搭在一起磨动,他极度紧张的时候下意识的做出这样的动作。
华枰把身子附在地上,他看见东启还站着看外头,抓着他的肩膀值直接让他趴下,“别看,被他们发现你就就遭了。”
他开始双手腾舞,黄土飞扬,整个人像狼犬一样在地上刨坑,干燥的泥土里夹杂着一些坚硬的石块,他的手掌被刮伤缓慢的留下血来。东启张了张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口唇,到现在他才慢慢恢复理性,见华枰在那里疯狂的挖土,他本就不是勤苦的农民,平日里甚爱干净,两手红润没长几颗茧,很快刮出血来,指甲手皮都破了。
“华……华叔,你怎么了?”
烈马的嘶鸣声似乎都可以传到耳朵上了,两人的心跳声都快赶上快马的马蹄声了。华枰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了看。抓着东启的臂膀将起压在小坑上。
他大声说道:“趴着不要乱动。”
东启开始明白他要做什么了,疑问道:“这样有用吗?”身体快捷地趴在坑中,才挖了不过几息时间,那个坑并不大,东启只感到肚腹向下塌伸了少许,好在他身材够小,占地方不多。
一堆堆黄土如雨般的堆盖在他身上,压着他的腿、腰、双臂上,华枰看着愈加靠近的人影紧张的堆土的手都在发抖。
东启这才想到自己这样真的躲过去了,华叔要如何?他问:“可是你要怎么办?”
“我已经是个老人家了,想来对他们作用不大,也许不用抓我回去,也许会放过我。”
“也许!”东启大声说着,嘴吸进些土尘说话都沙哑了。
“也许,你就不行了,绝对不用让他们抓到你,知道吗?”
“但是你要怎么办?”东启又再次说了一边,他的眼睛浮起水气,知道这回真是凶多吉少,现实呈现出的无力感压得他难受得紧。
“如果我没有回来找你,记得要往北上跑知道吗?小心点不要被些坏人给骗了,咱们刚在扔在树下的包袱他们可能没有看到,里面有吃的,记得出来后回去拿,还有我在福家县几个老友的书信,拿信去投靠他们……”
他说话即快又哆嗦,东启听不太清,他也说不出话来,那沙土已经覆盖到他脸部,华枰在土洒在他乌黑的头发上,整个人已变成一浅浅的小土包。东启心中感到好痛,他明明已经心智很大了,若他还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应该是由他来保护岁数大的华枰的,而他却充当了孩子的身份,让一个老人挡在他面前,心中一股罪恶感像毒蛇样缠绕在心头,他忍不住落泪。
看,他在那里呢!地上一阵呐喊声惊得东启睁眼,他整张脸趴在一条小沟里,脑后能感觉到堆积的泥土,他好像成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只要他不动,那些叛军是无法发现他的,华枰已经纵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了,那些骑兵发现这个隐蔽的人显露身形立即喊叫着朝他奔来。
东启不敢抬起脑门去看华叔,因为那马蹄声正在他附近不断跃起,他甚至能听到金属间的碰撞声和马上骑士粗野的喝骂声。
华叔您要活下去啊、华叔您要活下去啊、华叔您要活下去啊……叫喊声远去,紧接响起的是东启的强烈的心跳声,东启闭着眼,下意识的止住呼吸,胸口的心跳如打鼓般的响,甚至他全身的筋骨血肉都在跳动,原本他是个无神论者,这一刻他真希望全世界的神都能卸下手里的工作抽空过来救下华叔,嘴里不住的嘟囔着各路鬼神。
华枰感到两条腿都要跑断了,但他还不想死,咬着牙往前跑,一只箭矢带着破空声从他耳边射过。
他神智一泄顿时摔倒。马匹蹬蹬踏着步儿围着他转。
一个年轻的士兵说道:“班头。这是个老鬼。”他们似已那位中年的班头作为领队,那班头冷着脸看了一样弱不禁风的华枰,默不作声。
另一个大汉破口大骂:“操他娘的我还以为是肥羊呢,害老子跑了这么久却是一副穷酸样。”他挥起马鞭朝华枰背上抽了一下,华枰惨叫一声,跪在地上求饶。
大汉喊着:“说,你哪里的人,跑哪去。”
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发现异样,华枰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最担心的事总算是过去了。他立刻哀道:“军爷。各位军爷,老头只是附近村里的村民而已,因为别人打仗闹到俺家那去了只能跑了,求军爷给条活路吧。”
“去你的什么东西都不带就能跑出来,你想骗你家爷爷呀!”
“哎呀军爷俺村里的东西都被抢过了能有啥东西,这一路都啃野果喝露珠活过来的,身上哪有东西。”
再出来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华枰故意给他和东启换上破烂的旧衣,他刚刚急于奔波,落得一身尘土,手脚都磨拉出伤口,往日的白净几乎看不出来,一身破破烂烂真像是荒野上的流浪儿,几个叛军也没了兴致。
那年轻的对着班头说道:“还真是个穷酸流民,没啥油水,一大把白胡子拉回去也是浪费粮食。怎么搞班头。”
那班头看了华枰几眼,冷声说:“我们这次出来是秘密行事,不能泄露行踪,”他回头看了眼年轻人,“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年轻人心颤了一下,阻止情报外泄的最好方法自然是清除任何错误,眼前的老人自是其一,虽然他能为一族大业而牺牲,虽然军令如山,但他也是有父辈的人,这样杀害无辜的老人他有点下不了手。
“哼!老汉,算你运气不好。”那位大汉闷声说了句。
华枰也能感觉到这些人的眼神愈加冷漠,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下场,顿时猛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想站直了身子,他想怒骂这些叛军,死也要不做个窝囊鬼。
但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想到了孤苦伶仃的孩儿。老子要是真走了他一人如何活下去?想到这点华枰又一次跪下来乞求。
大号的军靴踢在马腹,吃痛的马儿鸣叫的前行。
“这个老人有些不对劲。”年轻人疑惑的说道。
“怎么了新兵?这时候还想当起活菩萨啊。”大汉嬉笑着。
“我只是感觉他好像有什么事没说出来……嘛,算了。”
班头调转马头向大部队狂奔,几人也随即跟在他后面,挂在马背上的武器叮叮响。
气候经过午时开始变得清爽,天空还很晴朗,但西方叠起了积云,可能是云层反射的缘故吧,明明太阳还没有落下,天空竟呈现了夕阳的光色,黄澄澄的。凉爽的秋风轻拂大地,绿草倾腰,沙沙声一片。
一堆黄土翻起,一个小黄人挣扎的几次试着站起来,却僵硬的倒下,东启的嘴唇有些血迹,很明显那是他自己要出来的,他浑身都沙尘,头发也结成一缕一缕非常难看,像是用泥浆梳了几十条辫子,他趴在那的时候分泌的汗水已成了一个小水洼了。
东启摇摇晃晃地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长时间不动作和处于紧张意识使其浑身僵硬麻痹,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将他吹倒。
‘混蛋,为什么你这家伙就这么没种!’一道狂怒的声音掩盖过风声、喘息声,如雷鸣般在他耳边大吼。
东启痛声哭号,他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自己居然是如此这般一个胆小怕死的人,当死神的镰刀划过他的脖颈之时,他唯一的做法就是发抖着身子等待他人救赎,年迈的老者都比他勇敢,想起来那真是卑鄙又可笑的行径。
阳光迎面而来,把万物照亮得昏黄,侧躺在平野上的人影似乎变得模糊不清。
东启重重地跪坐在地上,他吃力地把华枰身子翻过来,双手所触的,有他尚未褪去的体温,还有温热的血。胸口处一道裂口触目惊心,也许持刃者想给他来个痛快,利刃快捷地破开衣襟,在华枰的心脏口飞快的捅出个血洞,一击毙命。
华枰双目圆睁,他长着嘴巴,似乎在最后一刻说出了什么,东启明白他的担心。
一直到最后你还是在担心我呀,华叔。东启心中默念着,自从常伯死去还没过去多少时间,另一个尽心照料他的好人也走了,这一次看着老人的尸体他却没有哭出来,之前躲在泥沙中他已经哭够了眼泪。
“对不起华叔,对不起、原谅我的胆小,对不起、对不起……”他把头磕在地上,轻声说话,几个月来两人的生活如同在眼前浮现,东启第一次穿上昂贵的锦衣,终于不用每一天上高山牧牛,也许十几年过后,他也能跟着华枰做上几门生意,取个漂亮的媳妇,之前他们买的房子以后他也会去住下,闲时去看看开朗的华叔,这辈子就喜乐的过去了。
一切变化得太快,今日什么都没有了。风吹过枯草大地,耳边响彻着大地风声。
别担心华叔,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会努力的活下去的,在这场变乱中夹缝求生,纵然艰苦,孤身无力,你的希望也不会落空。
他伸手抚过满是皱纹的脸庞,让华枰闭上眼睛。时间飞快,黄日被秋风吹下山峦,结队的鸟禽扑哧着翅膀,东海上的狂风跨过群山,拂过平原,黄昏到了,气温开始下降。
东启吃力地翻土,指甲缝中塞满了泥土,把黄土一把一把的挖出来,人死后总不能让其抛尸荒野,至少也要入土为安,这里没有棺材,东启也没时间去找,只能就地挖个土坑作坟,他身子太小,刨几下就觉得劳累,但不能停下来,这里已经有叛军出没,他们会不会再出现谁也说不准,汗水润湿了衣裳紧贴在身上,风吹过来感觉好冷,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华枰拉到土下,盖上黄土。
“对不起了,华叔,我没钱去请个风水大师给你选块宝地,只能委屈你在这里躺着。”他滚动着一块大石头摆在坟头,他不懂怎么去做墓碑,只能用刮伤的手指在石头上画下华枰的名字,“如果我以后还可以回来,我会帮你迁个地方,这里荒无人烟你也许不会舒服,我能找到你的家人的话你就能迁回祖坟了,没有我也可以将你埋在常伯那去,想来有个老友作伴你能多说说话,如果你在在天有灵,保佑我吧,我……先走了。”
东启磕上几头,回身就离开。
原先休息的大榕树下还放有他们的包袱,那些叛军没有搜索过这一片地带。
夜里,天上星月高悬,图皇陆上有两个月亮,一红一白照的大地清晰,东启快走在田野上,估计是叛乱的缘故吧,原本辛勤劳作的农耕停下,农地长出了高高的野草,有时候他能看到几个在搜寻食物的田鼠窸窸窣窣的穿过草间。
东启十分小心地注意四下,远方,如灯海的火光齐聚,隐隐约约可见着跨在天际线上的城墙,那是已经失陷敌手的清河城,小塘堡离清河城不远,两地相距不到十里,这里已经是叛军的势力范围了,如果被驻扎在城外的叛军发现,一切都玩完。
当东启来到昔日的乡土,他有些惊讶的睁大眼睛,往日那不繁华但充满欢声笑语的小塘堡已然不在,相挨着的屋舍一片焦黑,街上到处是破碎的门窗,空气中似乎还留有烈火焚烧的气息。
这也不出乎意料,东启走进以往走过无数遍的街道上,一股苍凉感油然而生,原来人气和死沉转换可以这样快的,不过这里好像并没死人。
东启发现大道上没有一具尸体,想来在叛军到来之前,居民已经先行离开,躲进了城内,后到的叛军见到十室九空的居落,怒起放火烧舍。
东启快跑的来到原来的家,这里并没有受到烈火波及,但门户都被破开,东启赶紧往刘大娘的住所进去,他还想见下那个人。
但他来到后院,一股腐烂的臭味扑面而来,东启皱着眉来到那个人身边,刘七闭着眼依旧待在那里,他终究没能挺过去。
东启看见他的身体并没有任何新增的伤口,想必闯门的叛军也不会对一具尸体感兴趣。
他沉重的叹了口气,既像是叹息,又似乎是放下了包袱,“刘前辈,你其实一直在等我带人来救你是吗?”
“真是对不起,都怪我太胆小了,我太没有勇气,如果我能早一步把城内的异端告诉你的话,想必你一定能看清事情来回,也许……城也不会丢……华叔也不会走了……”
明明几天前看见死人他都吓得要死,而今他对着尸体却像是跟长辈倾诉,东启只觉得心中好像憋着口气,支撑他全身,令他想宣泄出来。
他从包袱中取出了那副画,当天,就是在这个地方拿走,现在他又带着它回来了。
“我原本是想来问你,为什么这幅画可以看出前往圣山内的地图,很吃惊是吗,你可能会怒起骂我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歹心,我猜你恐怕就是死也不会告诉我对吧。”东启展开卷图,那如临山尖的辽阔感又随即而来,多久了,他都快忘记这是一个修行世界,这里,人可以腾空,可以长寿,可以成为强者受万人敬仰,那天在清河城里,那尊金身,傲视人间,举手间震裂天穹的气势他仿佛还身临其境。
多么令人向往的力量,如果他真能到圣域里获得力量,是不是就能为常伯华叔报仇呢?哪怕他对那里一无所知,哪怕他对修行一窍不通,但这有什么,他现在还有什么好顾忌,在这时为什么不能勇敢的去拼一下,那排山倒海的威压背后的魅力似乎也能冲淡一切。
他就在院子挖了个坑,有了些工具动手也快了些,好歹也帮他入土,不管怎么说刘七至少给了他期望,他把人拖进坑中,铲土埋下去。
做完这一些他心中的沉重感好像退下一些,疲惫感灌满他的脑门,他回到原来的家中,回到养育他,生活了十年的家里,躺在床上闭眼沉沉的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