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变化是从昨天的沉睡中苏醒后所感应,自己对平时所见的事物看得比以往更加清楚、透彻,这是成为天师后的元气淬炼了肉身带来的体能增幅,久之他也习惯了。尽管听老人诉说每日盘腿打坐对于修炼元气是有益处的,但东启明白,现在这样的状态,和笼罩天际的黄金辇、压迫灵魂至深的威压、一日酣睡,肯定是有着说不出的联系。
他的身体随着马车不断摇晃,靠在车窗边,凝望着外头远去的街道。他和常伯此时坐在租来的马车上,进往城内,要去看将来的房舍。卖了一块晶石后常伯决定搬进城里住了,也想要换个能赚钱的生计,毕竟只在城外开一间茶馆赚不了钱,他要考虑东启的将来,常伯已经在城中寻得了好几块地段,今早便兴致冲冲地找堡内米仓的老汉租下运米的马车,坐在车头当了回马夫。不过东启满心都关乎自身的异样,倒就没那么有兴致了。
“快去看呐!三宗四教之首的拜日教会派遣特使来我们清河府了……”
“城主大人和三家主在城门口迎宾……”东启一下被吸引出神。
几个街头的路人正大声渲哗,消息如大雨般扑陷城池,没多久,满城人都知道了这消息,拜日教会虽然受王朝抵制,在不影响它的有名,当朝威望极大的国师兼太常院监史范注便是出身拜日,全国九个州有七个有他们的分支,信徒多如海沙,想不出名都难。人类骨子里就有爱凑热闹的因子,听闻消息纷纷往西城门涌去,哗声阵阵。
城门口人头涌动,官吏衙役正忙着清理主道,一条宽阔笔直官道两旁,人海如潮。
胡申站在前头,为了示意庄重以及自己并对教会那一套不感兴趣,他特地穿上了繁重的朝廷宽袖官服,司空志就在他身旁不远,一套深栗色的盔甲在日光下闪得刺眼,今天也是全副武装。
胡申望望天,看见白云朵朵,晴空绚烂,还真是个迎宾的好日子。
“三家家主都已到场了,”司空志目不斜视的开口。胡申一愣,回头看到原本被清空的官道走来了几波人,远远的,能看见后方旗帜飘荡的仪仗队。三人立于众人前,穿着华丽,绣着叶纹青衣,举止端庄,其中一位满头白霜的老人还在脖子上挂着几窜佛珠,尽管胡申知道他并不信佛。在他们身后各有几位族中长老跟随,还有一众年轻一辈。而胡申和司空志的目光只居前首那人,长发披肩,两鬓虽然经不住岁月吹打已然灰白,可他满是精神气的脸和一身青叶长袍倒令他颇有几道风仙道骨之风。伊占尔·罗多,清河三世家之首的伊占尔一族家主,同样他是城内仅有的八位大武师之一,胡申和司空志的老对手。
“真是许久不见了胡城主,还有司空守备,别来无恙。”罗多笑着对他们作礼,一副大家做派。
“离上次高老寿宴之后确实是过了很久了,伊占尔家主,还有关家主、余家主。”胡申二人回礼。今日是吹得什么风,伊占尔家主竟然会亲身临此。”司空志大大咧咧的说着,一般像这样的迎朝内特使的关务,没有官职加身的平民是不必到场,罗多的身份自然不一般,司空志虽然是以打笑的语气说话,可罗多身后的诸位长老却脸色微变。
罗多闻声轻笑:“司空先生倒说笑了,老夫虽是草民一介,但也是王朝的子民,也会作为清河百姓为朝廷尽丝绵薄之力。”那胸口挂着佛珠的老者也开口:“哈哈,你这老家伙也就这样说说可不行,城主大人,我余家的酒馆香阁今日可是店店大开,随时恭候特使大人大驾,你可一定要给我老余这个面子啊。”另一个关家主则笑着不语。
胡申跟着陪笑:“当然如此,甚好、甚好。”他伸手作请,几人便同众多官史长老入坐台休息等待。
城外郊区种植了大片乔木,夏日里生机挥发,绿翠层层,很多从城内跑出的居民成群的避于绿荫下,清风拂来,一股凉爽游于人心,说不出的舒坦,让人昏昏欲睡,时间慢慢过去。
胡申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天气这么好他也忍不住打了会瞌睡,虽然不想这样,但这些日子以来他因为唐熙等人和调令探查小组等事就没能好好睡一觉,精神实在疲惫。司空志就坐在他邻边,可以看出他们关系真的不错,闭着眼皮的他缓缓睁目:“来了。”
还在梦中太游的胡申被惊醒,司空志看似懒散,却一直提着精神观察四周,官道远方奔来一信使,是来通报特使的部队距离,所有人都打起精神,仪仗队抬出乐鼓准备演奏。
砰,砰砰,砰砰,深沉的鼓声渐渐响起,好似苍老的大祭司向天献上祭品而敲起的礼铜鼓,胡申不由皱起眉头,这鼓声听起沉稳,但声响也太过小了点吧,不过看到挥鼓槌的鼓师一脸茫然时他才反应回来,这鼓声是从远方传来的,而且愈来清晰。
辽阔无烟的平原上,一根根旗杆在土坡上冒出,像是长起成堆的杂草,最先看到的是衣甲在阳光中的反光,大部队到了,胡申已经能看到骑兵的盔甲枪林,后面的信徒红袍如火。
长龙般的车辇沾满了官道,车盖吊着的风铃在空中叮叮作响,红潮一片,在拜日教会的信仰中,朱红是代表炎日,如此红便成为了教会的主色,全教上下教主长老信徒都穿朱红教袍,和尚红的大靖官员的朱红服对比鲜明,除了少数护卫步于前首,在主车队后方是密集的人流。胡申瞧着瞧着开始觉得不对了,细数了下,心中倒是吃了一惊,这架势应该有了上千人了吧,记得公文所写诉的人数是二百人左右,怎么凭空多出几百号人来。他急急招呼特遣信使询问状况。
“回禀大人,这些人是教会的信徒。”年轻的信使估计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大人物会跟自己搭话,脸颊升起兴奋的潮红。
“信徒?”
“是的,特使大人刚出发时也就二百来人,经过辽南、伊地一带就开始有信徒加入部队,他们想聆听特使大人颂唱圣文,特使大人同意了,进入远东州时,已经有五百人了。”
胡申不由皱了皱眉头,教会的势力已经分布到全国各地了吗,连最外的远东都有他们的信徒了,看着愈近的车辇,那宣贵金华的装饰在眼中有些刺眼。
“哈哈,司空大人,咱两真是好久不见了。”司空志愕然,在那马队前面一骑越出向这边奔来,看他身上的衣甲样式应该是领队的小将,系在脖颈间的大黑斗篷在马上飘飘起扬,是个虬髯大汉,司空志立刻回身抓来刚才问话的信使,一阵啰嗦,回头就露出一张大度的笑脸:“原来是郭都尉,幸会呀!”
郭都尉在他们几步前整马落地,他熊大的手掌拍拍身上的尘埃,向两人抱拳致意,司空志上前一步伸手揽住他胳膊,一副‘贤弟怎么这么久不来看看老哥,老哥对你的到来实在是眉飞色舞’的表情说道:“郭都尉,自从上次雾谷阅兵之后咱们就没能好好喝上几杯了,今晚可一定不醉不归。”
郭都尉哈哈大笑:“难得司空将军能记得住末将,在下实在是不胜惶恐,这个面子末将一定是要给的,参见胡城主。”胡申点头致意。
司空志摆了摆手,说:“你我之间相差不过几岁,都是远东嫡系守将,叫守备都尉的太过生分了,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兄台便行了,”令在他一旁的胡申直冒冷汗,心想这个风度大方的男人是谁,什么时候将清河府的指挥使给调包了。
“这倒是我郭柄高攀了,”郭柄满脸笑意,司空志的官位要大他几级,没有想到会被人记在心里,“既然如此那我就斗胆的叫声司空兄了。”
“好的,郭贤弟。”他忽然语锋一转:“贤弟这一次是担任了特使的护卫么?”
郭柄点头:“是的,进了吾等州内便是了,来,司空兄,我为你引见教会的特使大人。”黑披风的虬髯男子引头带路,几人跟在他身后,趁这个空闲,胡申把疑问提出来。
“这个郭都尉是什么来头,我怎么在军府里没听过这号人物?”在他看来,司空志在远东是很有一号的人物,身为一个大武师让他的话语权比同阶将官要高得多,这姓郭的能令司空志如此热情,想来背景不凡呐。那司空志皱着眉头细想了一下,无奈的叹了口气:“唉,抱歉,俺不认识。”
胡申瞪大眼睛看他,你不认识哪来的一副有朋千里相会的势头,司空志看出了他的疑问:“俺当了十几年的官总不能每个人都记头上去吧,他的大名是从信使那听来的,听到姓郭俺才想起年头在雾谷练兵后的饭宴上向我敬酒的一对人马里好像有个姓郭的,没办法了看他那么热情我总不能冷着脸说‘我已经忘记你叫啥了再重新说一边吧’,那样我们该怎么接话?”胡申扭头不去看他。
“嘿嘿,你想想看,这次到远东的特使有十几号人,但正使只有朝中当权几位,有着精锐的京营部队保护着,其他作为副使是没有这特权的,是由地方驻军充当护卫。”
“哦,”胡申领悟,“你想拉拢这些人?”
“见人说人话而已。”
暗红色的教袍长若女子裙摆,背上一轮炎日高照,宽大的两袖和衣底上有七彩的花纹和波浪滔天的海,胡申不是服装爱好者也能看出这身衣袍的不凡,花纹代表生机大地,弯曲的纹线寓意大海,世间万物汇聚两者间,太阳永照万物之上。特使年纪很大了,花白的胡须垂至前胸,皱纹爬满了面部,几块老年斑夹在里头没掉下来,那华贵的礼袍穿在身上倒有些不伦不类,和精神尚可的胡申等人一比这个古稀到仿佛要入土的老人实在没有看头。特使大人迈着缓慢的步伐,身后的教徒成群安静的跟着,他们无声地对众人展了个教礼,表情安详又赤诚。
拜日教会对蛊惑人心相当应手嘛,胡申看着这一切暗地里向司空志说着,司空志迷惑。
“对普通百姓而言,这不起眼的老头跟我们比起来应该更像个人吧,和他亲近心中自然不会有太多疙瘩。”胡申幽幽念道。
空净的大堂面向后院,暖洋洋的日光透过敞开的木门给屋里添了一层金色,从屋里头看向外面可以见青花绿草、盆栽叠叠,还有西方辽阔怡人的天空,建筑者在这方面费了不少功夫,或许是因为有阳光的缘故,带着花香的清风吹在脸上更加更让人舒坦。东启躺在张藤摇椅上吹风,不过一点心旷舒坦的感觉都没有,手里捧着已切成块的西瓜,正低头大吃,吃状不太文雅。没办法啊,毕竟是错过了正餐时间,小鬼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常伯不是规划的主,他找的房子是由华枰为他介绍的,一个他的远亲,东启觉得很对,常伯身边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也就这一个,以他的性子若自己去找房,能买栋能住烂尾楼来已经不容易了。
午饭时间常伯不知从哪找来的西瓜,直接扔小孩手上,而自己则和华枰坐于茶阁中感慨过去,人年纪大了似乎喜欢把自己一生宣泄给别人听,常伯就是这类人,童子趴在老翁大腿上听其讲故事,你喜欢听是因为你太年轻,然后长大了点,再听一次有时候就觉得他们很唠叨,因为我们还是年轻理解得不够,但对于老一代人而言能听闻过去年轻时的趣事感觉实在很好。
东启不在乎两个老人怀旧,他在乎今天的饮食,你给个瓜子能来当正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