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老房子已经有九十三岁的年纪了,它临世时常伯这代人还没出生呢,在光潼年间一个商家所建,在城南寸土寸金的地段,当然在那个时候的地价自然不能和现在比,二层厢房,背面一花园,分立的厨屋浴舍,住上七八人都不是问题。令东启惊诧的这历经百年风雨、地土人情的老建筑在洗濯过后竟然能给人一种净洁如新之感,那商人在起建时很是细心严谨,石砖木料皆是稀有的精品,还请了当时有名的工匠团队搭建,用几根大木头固基,低端深入地基,东启在屋里晃荡时还可以看到那些高到顶梁的大柱子。
那石墙和木桩不知是用什么粘合物质所砌成,极其坚硬,不怕水侵火烧。东启曾听堡内铁匠说过公侯府邸里的高墙都是由一种烛黄的粘合物所筑,然后再用特制的滚烫水液每隔一个时辰冲洗,直至四个月,在寒冷的月季还不可动工,这样做出来的石墙堪称铁壁,在数百年长河的冲刷下屹立不倒,连强震都奈何不得。
当年的富商在这里才享受了几年的奢靡生活便遭遇破产的尴尬局面,为了复起,商人贱卖了自己所有的收藏品和豪宅,这座府邸也在其中之一。百年下来,几经周转,落到华枰族人手里,而十年前华枰的远亲分家,这座老宅又一次遭受考验,他们把它分割成六部分,像是在分块庆节蛋糕,红石砖的高墙摧毁了楼宇,在府邸间流窜,带走了昔年的辉光。几年下来,爬山虎占领了红砖墙,人们在夕阳的余晖下,从远方高处往这边看,带有百年前建筑风格的老屋子中升起几道绿色的栅栏。
在华枰的帮助下,其中的六分之一落到常伯手里,现在,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宽敞的老式古屋隔了数十年终于迎来了生机,一开始这里就没什么人会来居住,他们的主人一直忙于在外奔波,偶尔回来住几日,其余时间大多数都是老仆带些家丁丫鬟过来清洁下,洁癖是大多上层人士的传统文化,没有也要装一下,他们可不喜欢有一日回来看到灰迹尘尘的老屋。
“接下来的日子你打算怎么过?”二楼茶房中,华枰常伯相对而坐,他们四周摆着众多挂墙上木格子,在此之前,这里的人用它们放玉器香茗陈设,多年不用了,反倒这些木头成了摆设,老人没什么奢靡的货具,只在中间的红木上放了几包刚做的茶叶子。
作为这里的新主人,常伯反倒像是忸怩的客人,华枰才是地地道道的东道主,今天他穿了考究的大袖丝衣,带着紫金冠,就这样威风凛凛的正坐,像极了镖局里的领班,之前的邋遢老头完全没了踪迹,让对面一身麻衣的常伯有些不自在。要不是他怀里兜着那张代表身份的地契,他都忍不住扭头跑了。
在自己家里还这么拘束干嘛?他狠狠的提醒自己,紧绷的肌肉轻松多了。
“我想应该可以把阿启送去当学徒了,至于是药店还是米铺还没想好,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当个茶奴吧,我这辈子攒下的积蓄还不够他取媳妇呢。”
“年纪太小了吧,虽然是孩子,可他们不是店主的儿子,少不了吃苦,”华枰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提案不太满意。
“不吃苦,怎成器?”不以为然的摆手,常伯说:“现在他们还小,得叫知道生活的不易,不能养成公子爷啊,你看我那孙儿都那么大了,再过几年我都要给他行成人礼了还那么胡闹,岂不败家?多吃点苦才好呢,我以前不都是如此过来的么。”
华枰噗嗤一笑,脸色不变,而胡子却随笑声抖跳了几下,看着对面人的眼神如在看一块石头:“你就是这样吃苦吃成现在这幅德行?”
常伯难得的老脸一红,拘束地搓手不知该如何作答,案几上飘来的幽幽茶香似没了味道,纵观其一生,的确没什么出息。和对面的老友相比他实在不够看,两人各自乘船航海,他还在把帆航行,华枰已经在彼岸向还看不见的他招手。
华枰低头想了想,“为什么不带他去鉴武堂?”
这话让常伯稍微愣神,神色多了几丝无奈,低声说:“不用了吧,估计也就个凡人命,八九离不开十。”他这无奈的表情语气反将华枰的胡子气得飘扬,虽然他一早知道这人的本质——烂泥扶不上墙,一点点麻烦就能止步,他心说东启这个孩子很精神很有活头,可怜父母死得早,这辈子若不醒目恐怕迟早得被老人带坏了,真为他的未来担忧啊。鉴武堂并不是一个武馆,事实上它是政府所设置的一个单位,在全国各地都有分支,它存在的价值就是免费地为进入大门的每一个平民百姓测灵根,所谓的灵根,指人修行的潜力天赋以及对神通武技的领悟值,其层次也很简单,用天干记述,分有四等——甲乙丙丁,丁属最后一等,人们称凡等,平凡无奇,绝大多数人纯属最后一阶,丙级很少了,测试结果能到乙级的更是凤毛麟角,至于甲级,大靖开国到现今,能达到一等级的人还不到百人。
朝廷对于丙级以上的人都制定了相对的政策,各路宗门也会从这些人中争取年轻一代,但常伯对此并不感冒,因为现实中想成为一名天师其实不难,只要勤学苦练,基本的运流元气还是办得到的,而想更进一步就让无数人栽了跟头,堂堂大靖数亿子民,一年来鉴武堂的人百万,达到二等乙级的却不过十人,何止万中无一啊。在这种几率极小的事实面前,很多人都会选择退却,而且虽说鉴武堂九州皆有分支,但毕竟不是在你家隔壁,离得远的穷苦人家还要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到头来得到的还是凡等的结果。
因而一些贫苦人民也就无心去走这一遭,常老伯便是其中之一。
而华枰则不这么想,对于他这等成天与算盘打交道的经商之人,任何商机都是非常灵敏的,几率在小也是机会怎能可以简单的放过。他开始苦心孤诣,唠唠叨叨的跟眼前的老木头解释去一趟鉴武堂是绝对有价值的,就算是个差评好歹能出去见个世面不亏。
常伯总算点头,然后似想到什么又是一脸为难,“哥哥我老实告诉你吧,在买下这座老宅后我腰袋里就没多少存货了,一路上的开销怕吃不下,”远东境内的鉴武堂比其他八州要少,只有两座,因为这里的人口较少,离清河城最近的也在距离北方五百里外的古都高城,远东州的首府,原来一直是八府之首,清河府后来急速发展居上。就算骑马,一个来回也要把月,更别提两条腿了,他又不是去探亲。
“少来,你有多少货我眯着眼都能算出来。”
“我没骗你,是真的,我全部的钱都砸在这老屋子上了。”
“这里的价钱是我帮你敲打过来的,弄个算数我就知道你还有多少料,当我几十年生意是亏本来的吗。”
“那是个孙娶媳妇用到的聘礼,不算,”常伯反驳。
这是什么歪理?华枰的眉角急抽了几下,毛孩子都还没长毛呢你就想勾画未来了,想省钱这借口也
够扯谈的。二楼的阁窗现正打开着通风,驱散积蓄多年的檀木香,外头天上今日积云比往常多了几层,现在已经过日间炎时的高峰,太阳落入云间,在高积云透射余光,映的大地绿水莹莹,楼阁美轮美奂,使坐在于此处的人陶醉于美景,便于嗜睡。他沉睡于脑海深处记忆被唤醒,几成何时,自己一直有这样一片天空,那时应该也跟孩子一般大吧,如今再看过去已无少年时的味道。
“老弟,你不至于发火吧?”常伯手刚抬起个鱼纹杯,疑惑的问。
什么?他一下没理解过去,风这么好,茶又香,没来由的发毛的脾气。常伯皱皱眉头,盯着桌角,
“为什么要抖着桌子呢?”华枰听他这一说才发现不对劲,原本浮着朦胧白气的杯口里,绿茶不断涟漪,耳畔一直回荡悦耳的风声换作“咯咯”“呜呜”的轻响,他一回头,木格与墙壁间相撞时的碰撞声和摩擦声响起,整座房舍在轻轻摇晃。
不好了,常伯一向没什么胆,急的一叫站起来,却稳不住身形栽倒,幸亏抓住桌案,“你……你卖的房子闹鬼了,”说完闭上眼,虔诚的喃喃老天保佑,华枰明明不怎么生气,如今倒真被这老头气出火来了,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叫他清醒清醒。
“你老糊涂了,什么妖魔鬼怪,地震了还不快跑,想把命给搭在这里吗?”地震的频率愈加明显了,华枰两眼已能看到窗台在剧烈起伏,窗口外的天空不动更看得分明,躁动更大,外面的震动声犹如闷雷,怎么回事,他想着,远东一向安宁,一年四季风调雨顺,百年来与天灾人祸都挂不上边,也不怪常伯惊讶。他连忙去捉常伯的手带他离开,忽然感到身形摇晃间那身宽袖轻红鹤氅给他的行动带来极大不便,随即将外袍脱下随手丢开。
“多可惜。”常伯愣愣开口。
“没命贵啊!走!”
他们忙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常伯边走边喊着东启的名字,华枰倒想着他终于像个人爷说出正常人的话了。
东启现在正蹲坐在府邸大门口,地震一来他便立马跑出来了,实际上这是整座豪院的几个侧门之一,但正门在分家事件中被切割出去了,没了正门,侧门就升为正门了。东启倒是紧张,想去找两个老辈,但以他的身体去了也帮不了忙,只好蹲在外头等,在摇晃的地表上是站不稳的。东启暗说倒霉,自家爷子怎么真选了个“黄道吉日”啊。他一抬头,就见二老者在堂中慌张的喊他的名字。
整座城池在毫无预兆下颤抖,平日里温顺的鸟禽惊慌失措,四下飞窜,从高空俯瞰清河城,纵横交错的民舍宅邸上,大片乌黑的小点随处跳动,一阵噼啪碎裂的声响,那是屋檐上的瓦片受不住压力弹射出来。
司空志站在楼台口,身后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城内贵族官吏,大堂也挂上了奢华的装饰,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特使大人,不过此刻一桌桌的山珍海味却打翻在地,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官商们失去了冷静,个别的直接趴在地上,和惊惶的人群不同司空志是一脸肃静,他是此方驻军中的最高指挥官,又出生于军官世家,从小接受的就是冷静,沉着应对诸事的教育,就算泰山崩于前也要做到面不改色的沉稳。
胡申拉着半垂的暗红绸帘尽量站稳的走过来,他不是修行者,不能像司空志他们一样靠元气固体,虽然楼宇在晃动,但是这醉香屋乃重金筑造,下盘的地基是由一种有极强韧性的木料所建,有很好的避震效果,所以在上方的宾客倒不像外头的居民一样东倒西歪。
地表的震动慢慢平息,如同潮水袭岸后疏懒的退去,留下受伤的城池和惊心惶惶的城民,老旧的古舍外墙多了几道疤痕,大户人家宅院撒满了落下的枝叶,在阳光下反射着荧光。下一刻嘈杂降临,从茫然不知所措回神的人们如漏气的皮球呼喊,传遍大街小巷,胡申在楼上也不禁文雅的掏了掏耳朵,热闹程度比刚才还要多出三分。
“看出什么来了么?”胡申手扶住木栏,遥望全城,却是对司空志说的。
“幅度不大,从震脉动向来看,大体方向可以清楚。”
“我的天,这你都能看出来?天师是无所不能的吗?”
“修行之人五感要远远强越常人,这点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申整整衣冠,轻声说道:“是那边过来的吗?”他看到司空志古铜色的宽额已经布满汗液了,能让他紧张的也就那波人了。
“想不到他们竟然可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那里头果然有着令他们不远万里奔波的财富。”他叹了口气,“近在咫尺的吾等却丝毫不知情。”现在他倒希望胡申的侦查哨队能尽快顺利回归,及亲眼去见见所谓的宝藏,若真能窥觊到那些人一般的通天之能,这辈子也算值了。
“安心吧,竟然有振动说明他们开始动武了,你去能干什么?”
此时的高台已经陆续站满人了,交头接耳,胡申见到罗多与其他两位家主交谈,还有特使向皋,他在几个年轻的教徒的搀扶下立于前头,想了想,三世家和教会皆具不少能人,刚才的动向诸人定是心知肚明。
司空志拉着胡申,“站稳了,又要晃了。”
胡申一惊,果不其然地表又一次震动,好似浪潮回岸,不过频率比之前要小得多。
忽然一声啊在楼台上响起,也不知是谁先喊出口,一道又一道的呼声响起,成千上万的尖叫声回荡在清河府上,广场上来避难的密集如蚁群的人潮无不同一望向一方,醉香屋的高层,此刻无论是腰缠万贯的大亨,还是达官贵人,全都惊讶的望向远方。胡申和司空志一看,顿时如雷击般的惊呆了。
城北四路是条大道,从城门口如剑直刺舍林,在大广场出分支,现在这里却被城中百姓占满了,其中还有前来避难的东启一行人,所有人从一开始的慌乱,到喧哗,直至寂静。
东启乌亮的双眼挣得老大。看起来并不奇怪,他身边的所有人大致跟其同个表情。
时间才过晌午不久,天空已经带上黄昏的绣衣,云层间冒出了晚间的彩霞,但那不是晚日的杰作,满天绚丽都指向光线的源头,像是环形的光衫,一个遮天蔽日的巨人,在清河北方遥远的山群中站立。夸父!东启心中只能想到这位神话人物,相信站到他脚下占据眼眶的只有他的形骸,往日绵延千里的山脉在他脚下如同土堆,似乎其抬手便可触及星河,浑身散发着强烈的金光,光源处天地间一片金,散发到清河上空已变桃红,现在,那成为了权威的颜色。
广场上的居民陆续回神,年轻人只有膛目结舌来抒发心中的诧异,老一辈的很多都虔诚的弯膝跪拜,民间自古便流转着神话传说,在每一代人传承里不断完善故事,用玄妙的利剑震撼着世人,贯穿古今,当它真正降临在世人面前,骨髓里的敬畏感就如火山般的喷发了。东启不知道他是否真实,但相信应该离得很远,肉眼能看到的只有满天的金色和人形,上空的云朵围绕着装饰着他,浑似与天地为一体一色,至于是不是神话,他心里倒从没想过,带有21世纪科学思想的他是不相信神的。
他想到前些时日见过的场景,狰狞的怪兽彼此裸露着尖牙,张牙舞爪,发出令人胆寒的低沉吼声,在向同类显示威仪,它们身上缠绕着赤火的链锁,拉着一座座绚丽的黄金屋,天空横跨一道壮丽的黄金河。
当日的一切晃在眼前,他们之间肯定有某种联系。
身边的人中,常伯已失了常态,只有华枰眼中惊异外带着冷肃,他应该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