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应有所畏惧
西方经济学的奠基者亚当·斯密,在他著名的经济学著作《国富论》中曾指出:“人们在经济活动中所判断的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却受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己所要达到的目的。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它比在处于本意的情况下,能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但他话锋一转,又说,“但自私或贪婪的经济活动却可能损害竞争,危及自由市场。而垄断常常是这类贪婪行为的产物。”并强调,“独占给唯一阶级带来的唯一利益,在许多不同方面妨害国家的一般利益。”
西方发达国家尤其美国深明个中的道理,政府在鼓励自由经济和推动自由市场的同时,从来也没有忘记通过各种经济手段、法律措施来限制人们在经济活动中因贪婪而发展起来的对资本的垄断以及对财富的独占。而在这一切之外,一种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宗教文化反省机制,也一直在潜移默化地发挥着市场调节作用。
在当代文明世界里,美国人确实有许多值得人们称道的地方,比如乐观热情,有责任感,喜欢帮助人(当然也喜欢管闲事),等等。但美国人绝不是圣徒,为区区小利,也常常会与人斤斤计较。故在经济活动中,作奸犯科的事也时有发生,比如律师和委托人合伙骗取保险公司的保费,医生和病人联手诈骗政府的福利金,等等。但他们无论是生意场上偶尔施行骗术的个人,还是经济活动中屡屡欺行霸市的组织者,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一到周末常常又熬不住要去教堂忏悔和反省。在那样一种肃穆、庄严的宗教气氛中,对照《圣经》的教导,聆听着神父或者牧师的布道,以及其他信徒的见证,他们为贪欲所蒙垢的心灵常常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清洗和洁净,而反映在其后的经济活动中,贪婪行为时常也会有所收敛。
可见,西方人在鼓励自由经济的同时,其实也是狠抓了“两手”的。一手是“经济手段和法律措施”,另一手是“宗教文化反省机制”。前者强制性限制贪婪和独占的恶行,后者则通过人们的内省化解贪念,增强慈善捐助的意识,净化人们的物欲之水,疏通社会物质欲望的河道。故两者在治理社会财富之水和物欲之水的过程中,常常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其实,“反省”这样一种传统并不是西方世界所独有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主张要“反省”或“内省”的也大有人在。道家的始祖老子就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孔子则说:“吾日三省吾身。”鲁迅先生说得更明确:“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无情地解剖我自己。”而“批评与自我批评”也曾是中国共产党人战胜国民党人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法宝……至于佛教徒们为抑制“贪、嗔、痴”三毒而在“戒、定、慧”上所下的功夫,则更将“内省”推向极致了。
遗憾的是,多年来我们尽管在一手抓“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没忘记抓“精神文明”,但“反省”这样一个优良的传统或曰国粹却被社会日益泛滥起来的物欲大潮几乎冲击得荡然无存。我们虽然也懂得洗涤的重要性,每天坚持刷牙、洗脸、洗澡,但却很少像西方人那样日日洗心——饭前祷告,睡前反省,周末再去教堂忏悔……我们当然也有我们引以为傲的宗教文化(主要是佛教和道教文化),但那些文化基本上还没有从庙堂和经书里真正走出来,变成普通大众认识自身和改造世界的“法宝”。在神州大地四处走一走,随处可见名刹大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织,便是乡间的土地庙也是香烟缭绕,参拜者络绎不绝。然而细心打听一下,绝大部分的香客和游人并无任何想要忏悔和反省的心思,而是怀抱着一腔“求财”“求子”“求福”“求官”的热望。我曾在安徽某佛教圣地遇到一位中年男性富商,闲谈之下,他曾告诉我:“不瞒你说,这里我常来小住。但我既不为求财,也不为求子,更不为求官。我只求家里的大奶、二奶和‘小蜜’从此一团和气,相敬如宾,永不吵闹。不瞒你说,我一听她们争吵,头皮就发麻,死的心思都有……”
我也有一个朋友的朋友,是个处级官员,既贪财又贪色,后来因为“喜新厌旧”,竟将以前包养了十几年的情人给“做”了。而且在牢里死到临头,也不肯忏悔和反省,还振振有词地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吃也吃了,贪也贪了,玩也玩了,宁做‘花下鬼’,才不相信有什么阴曹地府、刀山油锅呢。”
他这话曾让我备感震惊。宗教精神自古以来一直是构成人类文明的核心组成部分。虽然它也曾经是鸦片,但那是因为人类将它升华到一个不适当的程度而引起的。事实上,即便是鸦片也有入药治病和止疼的功效,只是在不适当地滥用时才会成为毒品。即便是迷信,也不都是坏事。相信自然会报复,相信因果会报应,相信神灵会惩罚的人们,常常会心怀戒惧,更好地抑制贪念,不去做那些“作奸犯科”和“坑蒙拐骗”的事。
所以,一个人可以不是宗教徒,也可以没有宗教信仰,但绝不可以对自然不时时心存敬畏,对自身不事事深刻反省。对自然不再心存敬畏,对自身从不深刻反省的人,会是一个疯狂的、充满破坏性的、既不珍惜他人也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一个对自然不再心存敬畏,对自身也不痛加反省的人类,将是浮躁的、物欲的、短视的、疯狂的、加速走向灭亡的人类。
所以,“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其实还是应该有所畏惧的。至少应该对“自然的报复”有所畏惧。如果他还是一个官员,就更该对“民心的向背”有所畏惧。有畏惧才会有反省,才会有检讨,才会有进步。
所谓反省,其实也就是静思或静虑。物质欲望是一腔浑浊的、不停翻滚着的水,当它沸腾时,既可以成为蒸汽动力推动人生的列车前行,但也会蒙蔽人们心灵的眼睛,让人无法看清人生的方向。所以,这水不能老是让它沸腾和翻滚,有时必须要让它冷却下来、安静下来,并让那些弥漫在水中的我们人性的尘垢一点点沉淀下来,恢复它本来清澈、明净、自在的面目。苏东坡曾说“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就是这个道理。
二○○九年四月下旬,我曾两番到云南楚雄禄丰县川街恐龙谷采风考察,并试图深究六千五百万年前曾有“霸主”之称的恐龙种群忽然从地球上消失的原因。我后来了解到,考古界主要有“天灾论”和“渐变论”两种结论。我是倾向于相信“渐变论”的。恐龙后期的确体形过于庞大,适应能力差,又有哺乳动物的兴起与之竞争,渐渐地,地球上的植被和生物已远远不能满足这些“巨无霸”们果腹的需求,风卷残云般的吞噬过后,它们渐渐地既毁灭了所有的山林也毁灭了自己赖以生存的“食品制造基地”,从而毁灭了自身。
我们不可能清晰地了解发生在亿万年前的事,但我们至少还熟悉身边的情况。比如,科学帮助我们开采和利用了石油,又帮我们发明了汽车和飞机,当然也顺便帮我们增加了大气层二氧化硫的含量,以至于地球气温逐年升高,冰层渐次融化,雾霾越来越严重……也许,千万年后的智慧生物有一天从海底发现我们的残骸时,开始也认为是“天灾”——海水淹没了所有的陆地,才导致了人类——这个真正统治地球不足一万年的所谓智慧生命——的灭绝。但那时我们的阴魂肯定会在海底窃笑,因为我们心里比谁都清楚,造成那样一种灭顶之灾的根本原因是我们的“物质贪欲”所生成的“共业”,是我们业已被污染了的心灵一点点污染并最终毁灭了我们所赖以生存的地球。
恐龙虽然灭绝了,但对于一个物种而言,至少还算高寿,因为这个家族毕竟曾经生存并统治过这个世界近一亿六千万年。我们呢,作为一种曾经存在过的地球上最伟大的统治力量,我们会在多少年后灭绝呢?我们这个自认为有史以来最富于智慧的家族的寿命,可以长过我们视为低等动物的恐龙吗?我们会否“聪明反被聪明误”?
所以,面对浩瀚的戈壁和丛林,高山与大海,日月与星辰,我们怎能不敬畏,怎能不反省?真希望这世界上每一个国家都能设立一个“反省节”,每一个企业和家庭都能设定一些“反省日”,每一个人每天则能制定出若干“反省时”……在那些日子或时段里,一国的人,一企业的人,一家人都彻底安静下来,汽车不再奔跑,马达不再轰鸣,内心的欲望之水也不再奔腾澎湃,一切都静下来,放下来,然后,我们每个人可以轻声地但也是铿锵有力地在内心对自己说:
起来,不愿做“财奴”的人们,放下我们的“灭绝之道”,拿起我们的“得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