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离开。我就坐在那棵树的旁边等着。这里昼夜温差极大,半夜可以冻死人,中午则可以晒死人。而且我没有马,靠两条腿也走不了多远。
我靠在那棵树上,看着远处,太阳渐渐升起。在这大漠上看太阳升起,实在是一件让人感到震撼的事情。初时太阳还只是露出半个脸像个害羞的姑娘,可是只是一瞬她就跃然而出,像是个滚烫鸡蛋黄。我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否则也不会把太阳想象成一个鸡蛋。果然远远的我看到渐渐扬起的沙土,那是奔腾的马蹄扬起的,我知道突利可汗追我的人马到了。
当先一匹马上坐个一个穿红衣的女子,不用猜我也知道那人一定是古丽娜。
古丽娜快的不可思议。她的马跑到了我跟前,飞身下马,姿势是那样的干净利落,手中拿着软鞭,古丽娜扬起软鞭就要打我,我闭着眼睛,等待着鞭子落在我头上,可是却迟迟未落。我偷偷瞄开眼睛,原来是突利可汗拉着古力娜扬起的手。突利可汗的手背上可以看到青筋,可见古丽娜使了多大的气力,鞭子如果抽在我身上可想而知会是什么结果。
“突利可汗?”我叫道。
“可汗!她放走了犯人,难道不应该惩罚吗?”古丽娜放下手,用另一只手揉着手腕。
“古力娜,你先回去吧。我会处理的。”
“可汗……”古力娜还要说什么。突利可汗向她摆了摆手。古力娜狠狠的瞪了我一眼,转身骑到马上,只听马的嘶鸣声,原来古力娜不知道气往哪里撒,鞭子狠狠的抽在马身上。那马吃疼,拼命地往前跑去。
我看着古力娜越行越远。向突利可汗施礼,“可汗,的确是我放走犯人的,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突利可汗并未说话,将我扶起,“你为什么要放走他们?”
我将脖子一扬,“可汗,他们是我的同胞,我不能见死不救。即使您要责罚我,我也是要想办法救他们的,我不能让他们去做奴隶,眼看着他们被杀。”
突利可汗不再说话,他一摆手早有人冲进土楼。一会儿那些人出来,向突利可汗行礼,然后用突厥语说着什么。
突利可汗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你没有杀那些看守?”
“可汗,我只想救人,并不想杀人。”
“好!果然有胆识,你跟我所见得中原女子不同,你比她们胆大多了。有情有义!我不罚你。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道,我担心突利可汗会派人再抓他们回来。
“不过有一个人我必须找到!其他人我可以不去追究。那些人里有你昨晚说的恩人吗?”
“有!他叫阿朗。”
“好!那个阿朗我可以放走,其他人我也可以不去追,但是宋金刚我不能放!”
我看着突利可汗,他也看着我,我知道他一定会找到宋金刚的。
“可汗,我听到宋金刚要去上谷。”
突利可汗面露惊喜,他回头向身后的突厥武士说了些什么,转眼突利的人马分成两队,向东南方向驰去。而另一队则守卫着突利可汗。
我看着大批的人马只是在瞬间就列队站好,不由得佩服他们训练有素,难怪他们的铁骑所向披靡。
突利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只要宋金刚,其他人可以放过,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我心里一沉,但是还是硬着头皮点点头。
“你答应我,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草原。”
我看着南方,道:“好!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汗只要答应我,放了他们,我绝不离开,除非是你让我走。”
“好!上马!”突利伸出一只手来,我将手伸出,他一把就将我拉上了马,他并没有让马快跑,而是慢慢的在这沙漠中行走。
“昨晚你给我喝了什么?”突利可汗坐在我的身后问道。
我笑了笑,“一种花,可以使人昏迷。”
“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当然不能说出是那个汉人奴隶告诉我的,我道:“这种花开遍大江南北,随处可见,并不稀奇。”
突利可汗本还两只手牵着缰绳,突然伸出一只手环在我腰间,将我拉近了些,我贴着他的身体,不由得脸一红。
“哈哈……我突利可汗居然会上你的当。”他的下巴蹭着我的头发,“只是昨晚,阴姑娘的美人计使的太过完美,我几乎要当真了。”
我躲避了一下突利可汗的亲密举动,“可汗,还请不要见怪,丽颖是不得已而为之。”
“难怪……”他居然感叹道,“没想到你如此聪颖,世间男子很多人也不如你,我如把你放回大唐,可能真要后悔。”
“可汗不必担心,我说到做到。”
我与突利可汗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古力娜,我想古丽娜是突利可汗派往大唐的间谍,也许她还要继续监视大唐的动静。
突利可汗也再没有派人跟着我,他相信我不会逃跑,我也履行我的承诺,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领地。
草原民风淳朴,他们都有一颗纯真的心。我居然喜欢上了这里。闲暇之余我会在他的领地到处转悠,而且我还学习突厥语。
突利与我年纪相仿,我们是同龄人。因此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他有时候会和我谈起中原文化。我详细的描绘了中原的风土人情、饮食文化。但是我从来没有提到过有关大唐的军事战略。突利可汗极其好学,向我学习诗词歌赋。我自己也是半斤八两,但是还是倾囊相授。
我的帐篷就是原来古丽娜的那顶帐篷,突利可汗颇费心力的为我弄来很多中原的家具,我的帐篷里摆着屏风、木桌、月牙凳甚至还有镜台。完全就是中原女子闺房。
突利可汗经常拜访我,他似乎很喜欢我这里,我坐在胡床上,为突利可汗倒满马奶酒,突利可汗看着屋中的摆设。
“这些东西阴姑娘可喜欢?”
正所谓“入乡随俗”,我穿上突厥姑娘的衣衫,也像她们一样梳起满头的小辫。我摸着自己的辫子道:“可汗费心了,可汗大可不必找这些东西,丽颖很感激,觉得就像是在自己家中一般。”
“如此甚好。”
“可汗,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我记得这出自<孟子>”
我含笑点点头,“可汗,博闻强记,丽颖佩服,那么可觉得君王以何为乐?”我希望我的话能让突利可汗有所感悟。
“乃是攻城略地”突利可汗满饮一杯马奶酒。
“不!君王之乐是国家和平与人民安定。”我为他填满酒,“就如可汗为取悦我,为我添置这些东西一般。君王也应取悦于民,才能长治久安。”
突利可汗看着杯中酒,“阴姑娘说的似乎是治国之道。”
我点点头,“可汗,可有想有谁愿意背井离乡去侵占别人的地方?即使赢了又能如何?故土难离,难道突厥人愿意在中原生活吗?”我拢了拢我的发辫,“财富是永远占不完的。况且人死后,一切都是尘归尘土归土。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何必牺牲千万的生命去换取呢?”
“这是不是你们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世间还有人不为自己的荣华富贵吗?”
我摇摇头,“我就识得这样的人。”
“何人?”突利可汗眼中闪出激动的光芒。
“秦王?”
“秦王?就是那个战功卓越的秦王吗?”
“正是。”我浅酌杯中酒,“秦王曾说战争不是为了打败谁,战胜谁而是为了结束战争。因为他也不愿意战争,只是为了停止战争而去战争。”
“阴姑娘可见过秦王?”
“以前在东宫见过!”
“如果有机会我倒要会会这个秦王。”
这天我在帐篷里,阿提拉跑来找我,他是一个小男孩,他家的帐篷离我不远,我就经常跑到他家里玩。
“我家的羊要生产了。”他气喘吁吁的说道。
“真的吗?”我将手中的正在绣的帽子放在一边,那上面用彩线绣着图案,周围则垂下各式的串珠装饰,那些装饰垂至眉骨上方,就像刘海一般,是突厥女子最常戴的。
我欢呼雀跃的跟着阿提拉跑到他家的羊圈,地上躺着一只白色的母羊,它的精神不安,时起时卧,不断努责和鸣叫。看样子就要生产了。
阿提拉的阿塔(父亲)与阿娜(母亲)焦急的站在一旁。
只见母羊奋力将腿一蹬,小羊的前肢和头部露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动物生产,此时惊奇的瞪大眼睛。那母羊像是使了全身的劲力,蹬着腿奋力把小羊生出来。母羊虽然很累,还是抬起头来,将小羊身上包裹的一层胎衣用嘴撕掉,转而用头顶着那个小羊。小羊出来时,眼睛都是闭的,胎衣被母羊吃掉后。经过母羊用力的顶,它居然站了起来!
大家一阵欢呼。阿娜口中念念有词,感谢天神腾格里。阿塔说这是这只母羊头次生产,这样平安,以后会生更多的小羊的。
我看过羊羔出生,为生命的诞生而感到喜悦。在突厥,除了马匹就是牛羊,是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财产。
最多的时候,突利可汗会带我到草原上驰骋,那种一碧千里望不到头的草原让人心情舒畅。草原上经常能听到我银铃般的笑声,这个时候,突利可汗多数是和我并驾齐驱,默默无言。我想,我也许就要一直生活在这草原上。阿朗走后一直没有什么消息,我似乎离李世民也越来越远了。他这个时候应该再打王世充吧,这仗要打到明年五月。他远在洛阳,我则在突厥,相隔千里,可能再无交集吧。
转眼我就在草原上生活了三个多月了,草原的生活极其艰苦,我们必须朝有水草的地方迁徙,我们迁徙的方向是西方,我看着牛马拉着车在漫漫的草原上缓慢的行进着。
突利可汗身后是他的狼头旗帜,在烈烈风下飘扬着,看着威严无比。
“可汗,我们要到哪里去?”
突利可汗指着远方,“我们去阿史德乌没啜那里。”(注:乌没啜是突厥贵族官职)
在突厥,“阿史那”和“阿史德”两个姓氏是突厥最为显赫的贵族。
如此在草原上走了十几天,草原上荒无人烟,我现在才能理解为什么人要群居在一起。这草原虽然不如沙漠那样荒芜,但是独居在此犹如在一个天然的牢笼之中,没有交流,人恐怕也会疯吧。
眼中是满眼的绿,耳边是车轮碾地的声音。而天上盘旋的则是鹰,它们跟着人群,伺机向羊群下手。突厥人会唱古老的歌曲,我并听不明唱得什么内容,那歌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直上云霄。连那鹰听了似乎也忘记挥动翅膀,只是滑翔。
突利可汗怕我无聊,又觉得骑马辛苦,他与我坐在马车之上,随手带着那把不思火,不时为我弹唱。我一时好奇,也拿过去,他便教我如何弹奏,让我的迁徙途中多了不少的乐趣。
我正有模有样的拨弄着那琴弦,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突厥武士翻身下马,“可汗,前方就到阿史德乌没啜的领地了,乌没啜已经领人在帐外等候可汗。”
突利可汗摆摆手,指着远方道:“阴姑娘,你看那山。”
我抬头看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一片东西走向的山脉横亘在那里,那山黄绿相间,山下则是大片的草原,草原里点缀着白的帐篷。我在草原上几乎就没有见过高山。
“那是什么山?”
“阴山。”
“阴山?就是那首北朝民歌里描述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突利可汗点点头。
我正在神往,有人喊道:“可汗……”,一匹白色的马向我们跑来,我在草原上见惯了黄色、棕色的马匹,这样白色的马还很少见。那马毛在阳光下犹如一匹上好的缎子一般。那马少见,马上之人更让我眼睛一亮,那女子穿着白色的衣衫,外搭一件白色的兽皮短袄。她粉白的皮肤比这些白色衣衫也毫不逊色。她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面貌与中原女子丝毫不同。古丽娜已经是我见过的明媚女子,而这个女子要找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妖艳”。
突利可汗看见那女子,连忙跳下马车。那女子奔到近前,一拉马的缰绳,未等那马停稳,就飞身跳下马来。看起来轻盈无比,身子婀娜多姿,竟是一等一的马术高手。
她上前拉着突利可汗的手,连忙要行礼,突利可汗却将她扶住,未让她行礼。
“可汗!卓尔已经等了你好久了。我阿塔在帐外迎接可汗呢!”那女子声音也如百灵鸟一般清丽无比。
我不由得看呆了,这样美丽的女子让我身为女子也觉得赏心悦目,更何况是男人?
突利可汗显然对这个卓尔公主很是熟悉,他亲热的为卓尔公主将头上的帽子戴正。她的帽上正中缀着一颗浑圆的珍珠,垂下的吊饰俱是由玛瑙、玳瑁、珊瑚串成,这顶帽子价值不菲,体现了她身份的尊贵。
我在一旁看得分明,静静的下了马车,站在突利可汗身边,突利可汗指着她对我道:“这位是卓尔公主,阿史德乌没啜的爱女”。
他又指着我道:“这是阴丽颖,我的客人。”
我连忙向她行了个突厥礼仪。连忙解释道:“我……是突利可汗的侍女。”
突利可汗不解的看向我,我早看到这个卓尔公主对突利可汗的感情不一般,她眼中流露的不是一般女子看一个男子应有的眼神,即使外邦女子开放热情不似中原女子含蓄,但是那绝不是一般的眼神。
卓尔公主丝毫没有汉人姑娘的羞怯,她毫无顾忌的上下打量着我,“你不是突厥人,你是个汉人姑娘。”
我含笑不语,向她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