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克夫的女人,就是不祥的女人。我们以后可不能让自己的男人跟她打招呼了。”
“是啊,说不定还是有意谋害亲夫。”
“知人知面不知心啦。”
几个女人坐在树下织毛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肆无忌惮,声音还很大。沈玉芬从田里回来经过,能够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些话。她们是有意要这么干的。这路是必经之路,如果要躲,就得走犄角旮旯。为什么要躲?她倒是要瞧瞧,这些长舌妇在搞什么鬼。她静静地看了一眼,女人中,还有张珊珊和赵小芝。
“看那胸,还是那么高。屁股,还是那么圆。哎呀,可一定要堤防,最近,我那男人跟他打过几次招呼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个胖女人自鸣得意地说着。她是村长的爱人,已经四十几岁了。沈玉芬脱下布鞋,磕磕泥土。这几天,是和村长打过几回照面。有胆识,有能力,有人缘的人才能当村长,村长当然是会与每一个社员打招呼了。听吧,看看这些女人平时都在怎么评价。
“田荒了,还能那么滋润。嫂子真是会保养,我呀,就没这个福气。”赵小芝阴阳怪气地说话,心不惊肉不跳。
“只怕有些人,会愿意松裤带。”村长爱人哎呀呀地说,盛气凌人,毫不避讳。
沈玉芬不会生气,也不想生气。没有了丈夫的女人就是一条落水狗,没人撑腰了被欺负是应该的。再说生气了又能够怎么样,打是打不过的,骂也是骂不赢的。恃强凌弱,是农村的一本经,从古到今就是这么念的。
“可别让秦卫东听到了,听说秦卫东很照顾。”赵小芝真是冰雪聪明,心思缜密,说话一针见血。
“放屁,她是什么货色。又不是黄花闺女。”张珊珊一下子爆炸了,火药味很浓。
“你卫东哥可愿意跟你说话?”赵小芝字字带刺。
张珊珊红透了脸。毕竟还是少女,当然没有妇女的泼辣。“卫东哥至少也会找个像样的姑娘,不会找寡妇。”
几个女人各怀心思地笑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就是大戏。一切都是赵小芝挑唆的。她热忱地接近秦卫东,费尽心机,是昭然若揭的秘密。沈玉芬早就看出来了。算了吧,该走的路就堂堂正正地走。她穿好鞋,若无其事地走着。
“啊呀,我们真是狗拿耗子,替别人操心了。红杏出墙,只要不出自己家就烧香了。”村长爱人扮出一种可爱的表情,似小女儿的憨态在做着痴心妄想的梦似的。
“嫂子,你这是去哪?”赵小芝有意在示威了。
“妹子,你真有好口舌。”沈玉芬话里也满是讽刺。新的战斗要开始了,就是你死我活的战斗。“一句一个秦卫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和他关系有多好。”
赵小芝的笑容僵硬了片刻。“我说秦卫东,是给张珊珊听的。”
“你是口是心非吧。自以为聪明,滴水不漏,实际上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把戏。”几个人面面相觑。赵小芝阴沉了脸,这一刻提不提秦卫东都是骑虎难下的感觉。沈玉芬捏准了她的心思,她要是承认,就会惹人嘲笑是在争风吃醋。要是不承认呢,那可就是与秦卫东划清界限。赵小芝可是纠缠的心不死,要是放弃,肯定是不甘心。“有的人,是又想干坏事又想立牌坊。”
“嫂子,你可是把假话说的跟真的一样。”赵小芝镇定后,一脸的倨傲。“村里人,现在谁不夸赞我?”
沈玉芬真是恨透了赵小芝,如果不是她在家和面前颠倒黑白,或许,家庭还不至于有那么大事故出现。她现在要冷静、果断、坚决地予与反击。“有些人,总喜欢做非分之想,机关算尽太聪明,害了一个人,还想着害更多的人,幸好,秦卫东看穿了机关。别以为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心误了自己卿卿姓名。”
赵小芝的脸一阵铁青,终于说不出话来。
张珊珊气呼呼地质问赵小芝:“敢情,你真是在骗我啊?”
“我,沈玉芬,天塌了都不怕。会自保名誉。不是你们口中说的不清不楚。闲谈莫论人非,先照镜子看清楚自己。”
沈玉芬昂扬着头走了。真是痛快淋漓,扬眉吐气。村里,流言依然在弥漫,有很多妇女在鄙视,甚至更上一层楼,说她是狐狸精,专门偷汉子。如果有男人跟她打招呼,被她们的妻子看到,就要惩罚男人。也许,她真的是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妈,我来接孩子了。”沈玉芬去了婆婆家。
婆婆一见到沈玉芬,就没好声好气。“孩子可调皮了,在鸡窝打碎了几个鸡蛋。”
“我那还有几十个鸡蛋,明天拿来给你。”
“孩子没有电视看,闹的很。”
“明天我把电视给你。”
沈玉芬不怪什么,也不是婆婆势利,试问,天下有谁愿意雪中送炭。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用钱安抚好婆婆,胜过千言万语。如果没有婆家人在,那就更加无立锥之地了。
“只要你还是我家里人,我就要说你。晚上睡觉把门关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婆婆严厉地告诫,“可别给我们家丢脸。”
“妈,清者自清。”
“睡觉也要勒紧皮带。”
沈玉芬听清楚了婆婆的话,虽然话很粗糙,但道理是明确的。那就是女人要谨守本分。
回到家,沈玉芬点燃柴火做饭,呛人的烟很快就填满了整个空间。火燎烤着脸火辣辣的难受,她把身体偏到一边,躲避燎人的火光。灶膛里剥落的泥块被烧成坚硬的砖块,用火钳夹出放到柴灰中。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讲过一个故事,人类是女娲娘娘用泥土造的。她想:女娲娘娘造的泥巴人是不是也放在火里烧过呢。
沈玉芬孤独地吃晚饭,凄凄惨惨戚戚。抬头是叹息,低头是惆怅。她第一次深刻感觉到,让人悲苦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的破碎。她体谅到,或许李家和就是忍受不了精神的崩溃。她喝起酒,苦涩的酒掺和着人生五味,难以下咽,吞下之后,在胃里升腾起一阵阵火辣辣的灼烧感。突然下起了雨。打开了房间的灯,有灯光驱赶黑暗,心情好像好了一点点。
玻璃外面,有很多小飞蛾,褐色的身躯,那小翅膀也是丑陋的。它们时而撞向玻璃,想抓住可怎么也抓不住。它们的触脚太纤弱了,刚一碰到玻璃,便滑下来了,无数次重复也是徒劳无功的。这些可怜的小生灵,自然界的杰作,此刻在风中折腾,如果在大雨前再抓不住什么,那生命就堪忧了。狼狈的飞翔姿态,没有一点优雅可言,为了生的愿望——生死攸关的时刻风雅就会荡然无存。
雨点乒乒乓乓地落在玻璃上了,一道道地下滑,有一只大飞蛾被雨点击中落到窗台上,瞬间就翻不了身了。一个短暂的过程就结束了它的生命,连最后的垂死挣扎都没有。瞧,多脆弱的生命,先前还在呼吸,还有幻想,还在求生,如果不是天气突变,它这会儿还在风中嬉戏,还在寻觅食物,累了就停在一个地方休息。而风云变幻,不得不耗尽全身体力和热情去挣扎着,扑腾着。终于它再也没有机会问为什么生为什么死的问题了。
此后,沈玉芬尽量做到避开人,洗衣服也是趁着月色洗。一个晚上,沈玉芬去池塘洗衣服。
“嫂子,这么晚还洗衣服?”秦卫东骑着自行车路过,看到沈玉芬在洗衣服。
“最近,不想让人说闲话。”
“不要理会。这些天,你心情不好,也憔悴了很多。”秦卫东停好自行车,从帆布包里拿出了两本书。“嫂子,给你两本书看看,解解闷。”
“那几本都还没有看完。”
沈玉芬停下手里活。有溅起的水滴飘到她的腿上,胳膊上和脸上,沾着肌肤,凉凉的。水中有她的倒影,苍茫的天空平铺在水底,这影子,就定格在了一种大的苍茫的背景里,起伏不定。天地间,仿佛就只有她和月,真是顾影自怜。
“我放在地上。”
平时遇到秦卫东,也就是道一个问候,仅此而已。沈玉芬说:“这样不好,会给你造成很多尴尬,有损你的形象。”
“没什么的。你也不需要顾虑我。”
“好吧。”沈玉芬继续搓洗衣物。
秦卫东走了。沈玉芬才回头看看。有一只萤火虫在空际飞着,好似小小的流星,滑行一程就倏地不见了。
田野,玉米和棉花组成了一望无际的绿色的海洋,散发着将要成熟的幽香。黄昏,是介于白天和夜晚之间的最多情的一个时间段,阳光都是飘渺而柔和的,此时,阳光在和那绿色的海洋交接的平面变成了会流动的光,明艳艳,亮晃晃。
沈玉芬在棉花地里除草。休憩时候四周望望,一下子瞧见了秦卫东在朝这边走过来,就连忙低下头去,把草帽拉到最低程度。
“嫂子,我来给你帮忙。”秦卫东在田头说话,没有下田。
“不用了。”
秦卫东下地了。
沈玉芬急忙挥手,示意不要下田。“家和在的时候,都有闲话。现在更不能了。”
“也好。嫂子,你过来,我说几句话就走。”
沈玉芬必须要制止秦卫东的鲁莽行为。“你要是帮忙,我就没脸见人了。”
秦卫东笑笑,就转身走回去。恰好游击队长走过来,看到了这一幕。秦卫东大声说:“队长,田里活忙完了?”
“哟哟哟,我当是谁在给小娘子帮着干活呢?”游击队长把扛着的锄头往地上一立,这架势就像是张飞拒水断桥。“瞧我,真是瞎猫逮着死老鼠。原来是秦卫东啊!”
“你真是火眼金睛。”
“那是,方圆十里的人儿我一瞧一个准。”
“就是厉害。不然谁有资格当游击队长。”
“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来钻棉花地?这山高林密的。”游击队长斜着嘴巴说话,只用了半个嘴丫。
“你千万别误会。从我家和哥过世了,嫂子吧,一个人真是太苦。我是叫她回去,我来帮忙。这不硬是给我撵走了嘛。”
“呵,你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是鸡给黄鼠狼拜年,演的哪一出啊?按说你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明星,愿意跟你处对象的还排着长队呢?你可要亮着点儿,别睁眼瞎了。”
“哪能呢?现在不是很多人在误会玉芬嫂子嘛,我就是让人瞧瞧,来给嫂子壮胆的,以后不让人说是非。”秦卫东看看沈玉芬。沈玉芬弓着腰锄地,几乎要把身体湮没在棉花里了。“你是火眼金睛,看看沈玉芬,是不是中规中矩?”
“我观察过了,沈玉芬确实是贤惠端正。”
“这孤儿寡母的,尽是遭人欺负。”
“是有些人啦,不说三道四就会一命归西。我游击队长,也只是当面戳戳别人,也是替天行道教训教训,从不背后捅刀子。”游击队长摊摊手,“你看沈玉芬,当面,背后我都没有说过吧。”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不像那个村长老婆,真是一个唱大戏的,每一出戏都有她在唱。”
“她是哪根葱哪根蒜,谁不知道,就是显摆。村长,芝麻大点官,十品都沾不上。我儿子,都混成经理了,大公司的。”
“真是你的骄傲。你逮着机会了,也说说村长老婆。”
“行。她那张嘴,就是高山滚马桶。”
游击队长洋洋自得大摇大摆地走了。沈玉芬赶紧过来,责怪秦卫东。“真是吓我一身冷汗。你招惹她干什么?指不定她会说你,说我有多坏呢。你快走。”
“这叫谋略。一山不容二虎,让她们去斗,至少,也让村长老婆尝尝被指责的滋味。”
沈玉芬很焦心地说:“最近,大气都不敢出。以后,你就回避,我也回避。这样对我们都不好。”
“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情,生存,战斗,恋爱。”秦卫东轻缓地说,“嫂子,你要去奋斗。”
沈玉芬听了这话,心惊胆战的,根本不敢看着秦卫东说话了。“我不敢。我现在就是要保护我的家和孩子。”
“我就是在给你壮胆,保护你们。”秦卫东嘻嘻哈哈地说着,“以后,我决定帮你干活。”
“不行。”沈玉芬坚决地说,把帽子拉下遮住半边脸。“我不想生活在水深火热里。”
“嫂子,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不听。”沈玉芬说完了话就回头走。
“听完了再走。”秦卫东果断地说着。
沈玉芬犹豫了片刻,停下脚步。“那你快点说。”
“我想讲家是怎么回事,还有感情是怎么回事。”秦卫东停了片刻,“蚂蚁呀,蜜蜂呀,小鸟呀,都有一个家,它们依靠顽强的勇气去建设自己的家园。而我们也是这样,人类世世代代都在传承,无论是遭遇战火,还是遭遇灾难。”
秦卫东停住了话。沈玉芬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说话,就回头张望。秦卫东正在盯着沈玉芬。沈玉芬低下头,说:“还有呢?”
“还有就是关于感情的故事。”秦卫东有停顿了片刻,“人是因为有感情才能在一起,但是一个家的组成不一定与爱情有关,要不然,生活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诗人,文学家去歌颂爱情呢?因为它一定是出现的很少,所以才有人赞美和记载爱情故事。”
“说的什么呀!乱七八糟。”
沈玉芬说完话扭头就跑开了,很心慌,很忐忑,突然间,感到内心某处有柔弱的东西,在一圈一圈扩散开去,似涟漪,像波澜。霞光与半空里的烟雾明晦交织,整个田野,模糊了起来。秦卫东的身影缓缓地远去了。
世事有沧桑,花有开与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该来的就会慢慢来。沈玉芬不再纠结于琐碎的事情了,以平常心笑看。偶尔会孤单一点,可是有孩子的陪伴,也是排遣心酸的慰藉。人们还是会恶意中伤,但是慢慢没有那么尖刻了,到底时间是一把杀猪刀,会消磨人的锐气。至于面对赵小芝,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只要她不摆出如临大敌的姿态,沈玉芬也就对她的敌意忽略不计。人嘛,哪有多大的仇恨非要不共戴天。
秦卫东时常会出现在沈玉芬的面前。沈玉芬刻意去回避,也是没有用,秦卫东来无影去无踪,根本无法躲避。田里,路上,家里,这就是一个小樊笼,逃无可逃之处。沈玉芬心情好就说几句,心情不好就一句也不说。秦卫东也倒是不纠缠。有一天,秦卫东出现在稻田边,对沈玉芬说:“嫂子,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你听过这样的古诗没有?”
诗经三百篇,开篇是《关雎》,就是描绘人之情感。孔老夫子极力提倡男女要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沈玉芬有过一点点印象,但不明其意。“不懂这样。”
“蜡炬成灰泪始干,下一句你知道吗?”
“红烛垂泪到天明,是不是?”沈玉芬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这么一句。
“看来,你的眼睛还是在看着忧伤。”
沈玉芬郁闷地埋头干活,心无旁骛。
有一天,秦卫东出现在村口,对往田里去的沈玉芬说:“嫂子,最近你的气色好多了。”
“怎么哪都能遇到你?”
“我就是一个影子,时刻让你有安全感。”
沈玉芬有些慌张了,躲闪着走开。
“现在还有人在诽谤你吗?”秦卫东紧跟着沈玉芬。
“你不添乱就好了。”
“我费尽周折,纵横捭阖,对那些爱惹是生非的人低声下气地讲道理,就是在为你排忧解难。”
沈玉芬蹙眉一叹。“等于是在抱柴救火。”
“这里的人实诚。我呢,要做到润物细无声。”
沈玉芬抱头逃窜,感觉很狼狈,分明就像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沈玉芬不知道秦卫东到底想干什么,秦卫东可以落落大方的为所欲为,可是她不能,就算是发乎情,也要止乎礼。越来越不敢正面看着秦卫东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神,都是一种刀光剑影,让人心虚和胆怯。一天,沈玉芬去挑水,遇到了赵小芝。赵小芝昂首阔步地走在前边,而李德福挑着水畏畏缩缩地跟着。李德福神情呆滞,但没有了疯癫。赵小芝说:“嫂子,你看我,是不是快要把德福训练好了?”
沈玉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你是在狐假虎威,有什么好得瑟的。德福正常的很,只是看不惯你胡作非为。”
“你说什么风凉话啦!我没明白。”
“要不,你去问问秦卫东?”
赵小芝走到沈玉芬跟前。“嫂子,你在说什么?”
“秦卫东经常陪李德福说话,还让钉耙叔带着德福,你不知道吗?德福的情绪稳定了很多。”
“我也看出来了。还是希望德福可早些康复。”
“有些事情,还是要回头是岸。”
赵小芝咬咬嘴唇,幽幽地说,如气吹兰。“秦卫东到底是秦卫东。”
“秦卫东说,人不对了,世界就错了。”
“也许,我真是错了。”
赵小芝沮丧地走开。
沈玉芬抬眼去望,看着赵小芝的身影在瑟瑟发抖。再远一点,是李德福步步履维艰的身影。
“嫂子,你好勇敢!”
沈玉芬如是惊鸿一瞥,看到身后站着的秦卫东。“吓死人了,你怎么阴魂不散啦!”
“我说过的话,当然是一个吐沫一个钉。”秦卫东嬉笑起来,“我不是护花使者,也要给你壮壮胆。让你在这个世界不害怕。”
“没正经。”沈玉芬挑着担子就要走。
“要是一个人正经到,只会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这人生也就了无生趣了。”
“不知道你说什么。回去后,我看能不能查到。”
“是唐诗。”
沈玉芬瞟了一眼秦卫东,看到秦卫东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答对了没?”
“你真是兰心蕙质,说明我们是在心心相印。”
沈玉芬气恼了,然后又感到心里是一阵小鹿乱撞,难于自持,那里有拨动的琴弦在振荡,每一根绷紧的神经都成了触点。她很想掩饰自己的窘态。“自以为是。懒得理你了。”
“我们的生活,不会稳如泰山,时时刻刻或许就会遭遇变故。”秦卫东目光如炬,“所以,希望很重要。”
“你干嘛要咄咄逼人。”
秦卫东挥挥手。“我也只是想,润物细无声。”
这句话有特定的含义,如是醍醐灌顶。沈玉芬清楚地知道秦卫东真的是在有所企及了。真是恼人的事情!她如饮甘露,想着秦卫东说过的话,从前到后,一点一滴地回忆。有一颗,她感到是灵魂出了窍,好像飞到树梢上了,飞到月亮上了,飞到星辰上了。这一秒,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感知,她幻想到了更遥远的东西,仿佛是一只汪洋大海中的小船,不孤独也不飘零,没有世间的纷争也没有世间的怨怼。亦如那光亮里的尘埃,梦想的翅膀已经展开,可以自由飞翔,大河山川抵挡不住,荒漠原野挡不住。
时光荏苒,如水流逝。一个黄昏,沈玉芬牵着孩子散步,曲曲折折的道路仿佛铺着金色的地毯。
“玉芬姐姐,我能跟你说话吗?”缝纫机拦住了去路。“我是缝纫机,你就是不认识我,也应该知道我的大名。”
沈玉芬亲切地笑着。“你的大名,如雷贯耳。”
“首先,想跟你说对不起。我姐姐天天说你坏话。”
“人正不怕影子歪。”
“我就为姐姐卑鄙的手段羞愧。她不该破坏你和卫东哥的感情。我看得出来,姐姐是嫉妒你。”
“你说什么呢?童言无忌,只当大风吹去。我就不怪你了。”沈玉芬抱起孩子就要走。
“我还有个秘密没有说。”
“小家伙,我不想听你说白话。”
“今天晚上,旁边那个村里有电影,你去看吗?”缝纫机神神秘秘地说,模样很逗人。
“我不去。”
“我就说秘密了啊!是卫东哥让我跟你说的。”
“胡扯。”
“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缝纫机活灵活现地转着眼珠。“这是卫东哥教我说的。”
沈玉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听错了吗?秦卫东,这个名字似乎有着一股深沉的力量,这力量吸引着她,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被吸引过,她捂住胸口,一阵痉挛,而这名字,时而觉得陌生,时而觉得很熟悉。这是怎么了,是惊喜还是怀疑啦?天空里有很多破碎的似鱼鳞一样的云块,她望着天空,想:是我的心碎了?还是我的记忆碎了?对于秦卫东,我很清楚,根本没有资格作任何的非分之想。
“卫东哥在村口等你。”缝纫机说完,撒着欢儿的跑了。
沈玉芬经过短暂的思索,还是去,顺从自然。如果不去,反而显得太刻意而为了。本来,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人只要还真实的活着,有荒诞可笑的地方,当然也会有可歌可泣的地方。
大路上,人头攒动,都是去看电影的。平常,人们没有娱乐活动,只要哪里有放电影的,就如盛大的节日般热闹,十里八乡的便会蜂拥而至。秦卫东在村口,沈玉芬抱着孩子,见到之后点点头,就走在前边。还是要适当的回避,毕竟,群众的眼睛有时候也是能够入木三分的。
大地朦胧,所剩不多的最后霞光与新月渐露容颜的娇色交融在一起,难舍难分似的。走到电影场,人群拥挤,秦卫东走上前。“嫂子,出来看看电影,也是散散心,我还担心你不来。”
“悲喜就在一念之间。我有什么好躲避的。”沈玉芬看看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也就少了很多顾虑。“我就是我,你就是你。”
秦卫东抱起了孩子,让孩子高高在上可以看到电影。“现在,还担心别人说你吗?我可是做了好多事情的,凭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游说。”
“我要是在乎别人的流言,早就被那些口水淹死了。”
“嗯,为自己而活,而不是为别人。”
第二部电影是《庐山恋》,爱情片,片中有接吻的镜头,观众中有发出嘲笑声的,有发出嘘嘘声的,有些年轻姑娘还自觉蒙上了眼睛。沈玉芬没有遮遮掩掩,很坦然。爱情是两颗心的碰撞,让两个人的生命彼此相连,世世代代的有情人为此热泪盈眶。
电影散场了,秦卫东和沈玉芬并肩而行。“嫂子,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希望是什么?人生是要有希望才能往前走的。”
沈玉芬听到家和说过这样的话,难道,他也和秦卫东说过类似的话吗?他们两个人说同样的话,到底想表达什么样的意思呢?
“嫂子,在想什么呢?”秦卫东望着沈玉芬说话。
月光很明亮。沈玉芬看到秦卫东的眼眸里反射出微亮的光,很清澈。“我希望,我的人生不像阳光那样灿烂,也至少要像月亮一样明亮。”
秦卫东轻缓地问:“你能确定你的希望吗?”
沈玉芬有少许心慌,关于希望,那是应该压在心底的,自己纵是确定了,也是说不出口的东西。秦卫东是要表明心迹了吗?沈玉芬反问:“那你呢?”
“我当然有希望,还是千真万确的。”
“哦。”沈玉芬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已经酣然入睡。小脸蛋晶莹光洁,世间的风雨还未侵蚀,人间的尘埃还未沾染,多可爱的面孔啊!
“你怎么不问我呢?”
多么扣人心弦的问话,一瞬间,沈玉芬感到心间一颤,丝丝缕缕的心弦紧绷起来。这是私密的话语,属于情人间的衷肠,突然的倾听,还是让人手足无措。秦卫东的唇角有一种神秘的笑,远比那名字够有吸引力,不,是诱惑性,让她心神不宁,暗潮汹涌。而这样的诱惑力或许还是她自己赋予的呢。
“你不问,我也会说。我想叫你的名字,沈玉芬,可以吗?”秦卫东婉转地说,如是一曲悠扬的旋律,且饱含真真切切的情感。“玉芬,你听到了吗?”
疑问和解答都融合在一块了。这也是比较有趣儿的事情。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事情。沈玉芬屏息着,也好像无法呼吸了,情人间的话语,尽管很轻柔,但却有排山倒海的气势,裹挟着日月星辰的一部分力量,风花雪月的一部分浪漫,以雷霆万钧的震撼席卷了整个身心,荡气回肠。片刻之后,她突然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好像是紧绷的心弦断裂了,让心在疼痛,剧烈而冲突。她忍受着这样的疼痛,扪心自问,这是爱情的手在撩拨吗?眼前,犹如变成了幻境,是真实世间的不真实,有时候,女人的心就是愿意幻想,且愿意以想象繁衍出更多的想象。她感觉已经失去了意识,关于生的意志也消失殆尽,仿佛这身体将要幻化在这幻境,如风流云散。偶然清醒,她很想慌忙逃窜。道路,仿佛被月光给照软了,似一条丝带,飘荡在茫茫大地,可走在上面,身体也会疲软无力。
沈玉芬没有说话。秦卫东无话可说。爱情对于还没有推开心扉的男女,自然是如雾里看花。各怀心思,如何不让彼此耿耿介怀呢。两人的身后,有一个朦胧的人影在靠近,原来是赵小芝。
赵小芝喊着:“秦卫东——”
秦卫东没有理会,如是在忘我的境界。
沈玉芬听到声音,瞬间清醒了,清醒之后感觉是惊惧。回头张望,看到了赵小芝,她万分不自在,不禁自嘲起来,啊,刚才真是经历了迷魂阵,忘乎所以而没有发现身后还跟着敌人。难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想干什么?
“秦卫东,你站站。”赵小芝在哀求,声音如瑟瑟秋风,干瘪单调但绵长,而音调之间多辗转。
秦卫东站住了。沈玉芬不知道是该远离还是该停驻,赵小芝的出现一定不是无缘无故,或许还有阴谋。她换个姿势抱孩子,慢吞吞地移步。
“我已经明白了,知道你的心意在哪?”
“知道了就好。嫂子。”秦卫东彬彬有礼地回答,不卑不亢,不吞不吐。
“以前,情不自禁,所有的幻想都是你。我没有退路,只有勇敢,果断,坚强,往前走。”
“嫂子,你敢作敢当,敢爱敢恨,没有几个人有你这种坦荡,敢去摆脱世俗和偏见。”秦卫东是真诚的在赞扬赵小芝,而不是恭维,更没有鄙视她的所作所为。
“人活着,就是要追求自己的幸福。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接受命运的安排有什么意思呢。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大胆,不然,就不会只是从后背抱住你。”
“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
赵小芝不知不觉就流了眼泪。“从背后抱住你的时刻,我感觉到什么才是快乐。你肯定会认为我是轻浮。如果我矜持,就是要遮遮掩掩。这个时代,有多少女人因为遮遮掩掩而失去了所爱的人。我不想认命,就要拿出百倍的勇气才敢争取。只是你,视而不见。”
“我钦佩你的勇敢,敢于和自己的命运斗争。你也教会了我,生活也是战场,就是要战胜自己。今天,我也是这样。”
赵小芝擦拭了泪水,未干的泪痕还残留着她的心声。泪水总是会包涵很多东西。“我争取过了。结果怎么样也不重要。我无怨无悔,对得起自己了。一个人总不能勉强另一个人干什么。好吧,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也希望你不要打扰我们,可以吗?”
赵小芝泪眼婆娑地点头。
沈玉芬听到秦卫东和赵小芝的谈话,恍然明白,他们之间确实有过一番情感的挣扎。赵小芝远去了,身影消失在人海里。世间,确实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