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玉芬姐,对不起了。”
沈玉芬在庭院里摘棉花,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赵小芝来了,完全就是不速之客。“怎么不叫嫂子了?”
“人是会变的嘛。其实女人也是不太了解自己的,时刻会变化,就是瞬息万变。孙悟空的七十二变,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在我自己身上也看到了。可是我们为什么会变幻无常呢?就不讨论这个了。我是真的来道歉的。”
“雪上加霜的事你干的多了。”沈玉芬才不愿意相信赵小芝的话,狗改不了吃屎,什么道歉,或许就是来捕风捉影的。不可能因为一句道歉的话,就可以冰释前嫌。“我跟秦卫东可没有什么。反而是你,你可抵赖不了。”
赵小芝嗤嗤地笑。“我可真是急了。你要是不喜欢秦卫东,那就让给我?”
沈玉芬又好笑又好气。昨天晚上的事情,赵小芝可是已经和秦卫东诀别了。这感情还可以死灰复燃吗?“随便你,我也不能主宰任何人。”
“嫁给德福,我就是稀里糊涂的。你也知道,这样结婚的女人哪会知道什么是爱情。从见到秦卫东后,我彻底被他迷住了。爱情是熊熊火焰,会让人奋不顾身。”
“你奋不顾身,害了德福。人分三种,损人利己,损己利人,损人不利己。你是哪一种?”
“听我说完,当我对秦卫东痴情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幸,就想要离开德福。德福苦苦求我。我只好不干活,到处花枝招展。女人嘛,都是虚荣了一点点,自私了一点点,偶尔也会狠毒了一点点,当然是对不喜欢的人狠毒。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吸引秦卫东的注意。”
“你干你的事情,为什么要谣言我?”
“女人也是爱嫉妒的嘛!我发现秦卫东对你眉来眼去的,就火冒三丈,打翻了醋坛子。那滋味啊,两个字,难受!”
“放狗屁。秦卫东是正人君子,我也是贤妻良母。”沈玉芬可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女人的清誉至关重要。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亲人一样的关系。”
赵小芝扑哧一笑,然后眉飞色舞,古灵精怪的模样。“爱嫉妒的女人看什么当然都不对劲嘛。我就想拆散你们,让张珊珊恨你。她就时刻留意你们的一举一动。终于抓住把柄攻击你。”
“你为什么要到家和面前谣言呢?”
“真是对不起你。冲动是魔鬼,所以我添油加醋说你的坏话,就是让家和哥可以管住你。”赵小芝叹息了一会儿,“没想到,家和哥根本不生气。还自寻短见。”
“你真是够狠毒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德福就是发现我喜欢秦卫东,所以受了刺激。我也开始谴责自己,可是我不能退缩呀,一旦回头就前功尽弃。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毁了自己的家,也伤害了别人。”赵小芝说着说着,居然垂泪了。“善恶到头终有报。我开始忏悔,德福,盼他看起来,如果他好点了,我就要走了。”
沈玉芬默不作声了。
“没有爱情的婚姻,怎么会幸福呢。我会去寻找我要的人生,勇往直前。”赵小芝说完了,酸楚地一笑,“玉芬姐,跟你说了这么多,真是痛快多了。”
“我原谅你。妹子,以前我当你是我唯一的敌人,也是你给了我很多勇气。”沈玉芬听了赵小芝的述说,豁然开朗,似乎理解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含义。毕竟,人,多是凡人嘛。没有解不开的疙瘩,应当摒弃前嫌。
赵小芝起身离开,回头说一句:“玉芬姐,最后告诉你,爱是自己的事,与别人毫不相干。”
堰塘边的红叶树红了,一簇簇的红叶,似燃烧着的火苗。它与杂草或灌木为伍,独立的,骄傲的,炫耀的独立一方,土地的褐黄,池塘荷叶的枯黄,共同作着它的背景铺垫,它灵动了,它鲜活了,自然的所有色彩都簇拥在了它的光环下——它保持着它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姿态,似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似一个举着伞的翩翩少女。饱含着自然的魅力和欣欣向荣的张扬。在风中静思,在阳光中倾诉,在蓝天下欢笑。沈玉芬瞭望着红叶树,满心幻想,希望化身这样一棵树,如它那样生存着,不悲不喜,不依不靠。
沈玉芬坐在堰塘边,李家和跳水的地方,静静的守护着。她如诉如泣,倾述着自己的心声:家和,当初,你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跳水的,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你是生不抱憾,死不遗憾。可是我呢?你突然不见了,让我眼前一片漆黑,我再也找不到幸福。现在,秦卫东要走近我,我的心很乱,很迷茫,要怎么办?
秦卫东从远处走过来,走走停停,神情淡定。一直望着沈玉芬,时而,唇角闪现一个微笑。快接近沈玉芬时,就停住脚步。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呢?一点一点的回忆过往,那些忧患的岁月有过多少的酸甜苦辣。
“玉芬,你在想什么?”秦卫东轻声呼唤。
沈玉芬听到一声呼唤,来自遥远的呼唤,也仿佛是来自前世的呼唤,才慢慢回过神。“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找到你,猜想你来这里了。”
沈玉芬不敢看秦卫东了,很矛盾。对于他,是否能够牵手,只是在梦里有过那么一点点闪念,醒来之后,心惊胆战的,根本不敢奢望牵手。她迷离着眼睛,语无伦次地喃喃地说:“我真的害怕。害怕是在梦里,也害怕不是在梦里。难于说清楚。”
“我也是犹豫了很久,当我感觉到希望走近你的时候,心情很冲突,害怕面对自己,也害怕面对天下人。”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沈玉芬突然间很想解开一个谜,这个谜萦绕在心里,始终没有解释。
“家和哥离开以后,我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秦卫东坐下来,与沈玉芬隔了一些距离。“因为爱,所以想守护你。”
“为什么会这样呢?”沈玉芬疑惑着,“家和走到那一天,你们在一起,说过什么话,是不是家和让你这样做的?”
“那一天,家和哥和我谈话,他很开心,然后谈论生与死的问题。我就知道了他的选择。我问,你为什么非要想着死。他说,飞蛾为什么会扑火?我说,天性。他说,飞蛾都有天性,追求光明不问生死,那人更应该这样。我不死,为难了自己,为难了玉芬,也有可能为难别人。有一种宿命是成全,就像,每一朵花都是死去以后长出果实。”
“是家和想多了。我嫁给他,就是以丈夫为天,风雨同舟。就算没有爱情,但是一定有亲情。每一个传统的女人不就是这样的命运吗?他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一直在猜他的心意,是在躲避我,还是躲避他自己的懦弱。”
“不是躲避吧,我也说不清楚。”秦卫东唏嘘一声,“家和哥应该是想躲开流言,应该是希望流言可以真的让我们在一起吧。当然,这也不确定,至于为什么想走近你,是因为你让我感动,我想替家和哥来照顾你,延续一种爱。”
“要是这么想,对你不公平,对我也是。我真是很迷糊,家和是有意成全还是没有这样的意思呢?”
“家和哥,也许是希望我们各自追求到一种光明。远去的都远去了,而我们还要走未来的路,你说呢?”
沈玉芬串联了所有的回忆,还有钉耙叔的的传话,似乎是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家和是在牺牲自己,成全我们。他是那一朵飞去的花。”
秦卫东盯着沈玉芬,慢慢地靠近。随后,低缓地说:“玉芬,我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可能无法生儿育女。”
“你?怎么这样?”沈玉芬语无伦次了,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怎么了?”
“战场上受伤。本来我是想孤独一辈子的。”
这多像是一个突然的宣判,简直就是命运又开的天大的玩笑。刚刚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开始接纳这个冉冉升起的希望,可是片刻之后,陡然支离破碎了。沈玉芬望着那棵红叶树,该接受这样的失望吗?而失望与爱情相比,到底孰是孰非,孰轻孰重。她尝试到了爱情的滋味,是心跳,是甜蜜,但是很疼痛。还需要挣扎吗?她冷静了,冷静地说:“我不用想,我的心也在爱你!”
秦卫东迟疑了片刻。“你愿意和我牵手?”
沈玉芬含泪点点头。已经不需要什么华丽的辞藻来表明心迹了,坐到秦卫东的身旁,偎依着,这肩膀来的早一点或是来的晚一点,是曲折一些或是简单一些,都无关紧要,只要与爱情息息相关就足够了。此刻,她如一朵单卷叶的含羞草。“我知道,爱情有时候就是疼痛。”
“在战场,没办法躲避的事情。”秦卫东拥抱了沈玉芬的身体,紧紧相依相偎。“原谅吧,这也是生活给的意外,非心甘情愿的。”
“你是最可爱的人!”沈玉芬甜蜜地笑了。爱情就是要简简单单,夫唱妇随,有何理由要质问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她陶醉了,梦幻吧,欺骗感觉也好吧,不要再违逆于自己的心了——生命管它将会遇到什么,哪怕是千百次的诅咒,千百次的责问,千百次的奚落,千百次的后悔。她在呐喊:我将听从内心真实的召唤,纵使风雨飘摇,也不可以阻挡。
“生命有时候潦草,但是活着就要认认真真。”
“你是我的偶像。”
沈玉芬静静地望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那宁静的脸,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思考。像是在遥想,又像是在回忆——那神情,没有哀怨,没有悲伤,没有敏锐也没有空茫。
沈玉芬和秦卫东的恋情公开了,整个村子沸腾了,各种指责铺天盖地,人们怀着偏见的眼光,禁锢与愚昧的封建余毒思想指责讥讽着。而秦卫东面对的压力更大,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寡妇,还是带孩子的寡妇,是不是两个人早就预谋了。秦卫东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诋毁,甚是超出了想象。秦卫东自信满满:这些可爱的人们,还是没有走出洪荒。我还要去引导他们的思想。
沈玉芬是见怪不怪,因为早已经习惯了人们的言论。沈玉芬骄傲地说:这证明我们的感情,注定是惊天动地了。岁月悠悠,如白驹过隙。改革的风越来越吹开了人们的思想,闭塞的农村也敞开了更大的门,人们的视野渐渐扩展,外界的新鲜事物和林林总总的思潮在潜移默化中被认识和接受,人们的视野渐渐扩展。
季节交替,寒去春来。庭院里的桃树开花了,色泽明艳,吸引了无数蝴蝶也飞来。沈玉芬有时带着孩子去找秦卫东,三个人手牵手在村里散步。村民中有很多人似乎也改变了态度,偶尔还有人热情地聊上几句。其中,属游击队长最为真诚: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经历了千人骂,万人指,还能够勇敢面对,真是让人钦佩。早就该十指紧扣了,以后看哪个想挨千刀的敢嘲笑你们,你们就天作之合,男才女貌,般配着呢!
一天,风和日丽,田野里开满是着姹紫嫣红的野花,沟渠和堰塘的水面在阳光下如镜面一样光亮。秦卫东和沈玉芬在田埂间漫步。田里分散的人们,几乎都会注目一下。
“我相信,要不了多久,这些善良的人们会再次祝福我们。”秦卫东看看周围的地方,然后眺望着远方。
沈玉芬骄傲地说:“我们的路,是要走向永远。”
“咱们去看看钉耙叔和德福。”秦卫东牵起沈玉芬的手。
钉耙叔还是在放牛。那头大牛不久前生产了小崽子,田埂上,小崽子正围着牛妈妈撒欢儿,大牛不时的舔舔小崽子,真是舐犊情深。李德福跟着钉耙叔在一起,那羊群又庞大了许多,分散的遍地都是,如一个个会移动的大蘑菇。
“钉耙叔,很感谢你,是你拯救了德福。”秦卫东热忱的和钉耙叔打招呼,还给了一包卷烟。
卷烟是秦卫东准备的额外的小恩小惠。钉耙叔自然是要笑纳。“我已经身在三界外,跳出五行中。可是这烟,没办法呀!”
“钉耙叔,愿你早日去列仙班。”
“我也想早点升仙。但是别这样恭维钉耙叔吧。”
“德福真是托你的福。”
“是他自己有慧根。”钉耙叔点了一支烟,很陶醉地吸起来。“我呢,就是跟他说了我的感悟,他自己呢,稀里糊涂的就听进去了。”
秦卫东搂着李德福的肩。“德福,你也好好修行,哪天,钉耙叔给你也来个封神榜。”
“别取笑我,钉耙叔那是非同凡响。”李德福神采奕奕地笑着,“我只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就好了。在我心里,你品行崇高,一直都是象山一样巍峨。对了,什么时候可以喝你们的喜酒?”
“快了。不过,你要问玉芬。”
“嫂子,你倒是答应卫东哥的求婚了没有?”李德福问着。
沈玉芬当着外人,还是羞红了脸。“水到渠成的事情,有什么急的。”
“只羡鸳鸯不羡仙。愿你们早日花好月圆。”
“德福,你可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了。”沈玉芬看见李德福已是完好如初,真是为他高兴。“好一个劫后余生,让你稳重了很多,不再是从前的轻浮和聒噪。”
“嫂子,你也和卫东哥一样,会文绉绉了啊!”
沈玉芬瞪瞪眼,唇角一撇。“就是这样,证明我改变了我的灵魂。”
钉耙叔在含笑点头,意味深长。沈玉芬说:“钉耙叔,以前听你讲了很多话,都是怪怪的。可是,你给我的印象是返老还童了,还越来越可爱至极。”
“人生有了迷惑,就得于无声处听惊雷,你的世界才会如拨云见日。看到你,今非昔比,我很欣慰。”钉耙叔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地说着:“世间之所以有味,乃是众生汇集的道场。人有五味,世事才有纷纷攘攘。”
沈玉芬听着钉耙叔的话,还是似懂非懂。不由想起过往的往事,感觉又是在似梦非梦了。她拉着李德福走到一边去谈话。有些事情,还没有完全明白,留在心底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疙瘩,某些时候想起,心里还是被硌得痛,如同存放着一粒沙。“德福,我有个事情没有明白,钉耙叔看见家和跳水,但是不去救。和你说过这些事情吗?”
“我神志不清的时候,钉耙叔每一天都在说这些事。直到我快要恢复正常的时候,钉耙叔就再也不说了。”李德福沉稳地说话。
沈玉芬就一直盯着李德福的嘴巴,他脸上的皮肤很白净了,远远不是曾经那样的枯毛枯草的颓废无彩的容颜了,实在是脱胎换骨,而这两颗金牙,镶嵌在他的面孔,简直就是一个有灵气的精雕细刻的金镶玉。沈玉芬忙问:“你会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神志不清,可是有意识。其实,我只是受不了赵小芝给我的打击,也接受不了我会失去她的痛苦,所以就失魂落魄了。”李德福的神情有一点点忧郁了,换了一口语气接着说,“不傻咧,只是有点儿疯癫而已。唐伯虎的诗: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钉耙叔就每天对我唠叨,我呢,就领会到了很多关于人的理性,我的神神叨叨就是一种自我伤害,何必呢?”
“你快说,为什么呢?钉耙叔和你说什么了。”
“钉耙叔说,那天家和哥在堰塘边坐着,坐了很久,他看见了,就去找家和哥。两个人聊起天。钉耙叔说起不为人知的秘密,一生没有朋友,孤苦无依,当然这是时代造成的,他就这么忍受着世人的屈辱而活着,而这些不公平的遭遇让他满眼都是仇恨。家和哥就说,仇恨又有什么用呢?只是为难了自己,与任何人都无影响。钉耙叔当时就老泪纵横,活了大半辈子了,才有人第一回安慰。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荣耀,比‘钉耙叔’的称呼带来的荣耀还要高贵。钉耙叔问,你来这是不是想自寻短见?家和哥说,是想换一种方式去活着。钉耙叔说,我父亲也给我说过这样的话,父亲上吊时就站在桌子上,说,我老了,不该给你带来灾难。你还小,就好好活下去,我不相信以后的世道会没有公理。”
李德福停顿了一会儿。沈玉芬揪心地聆听着。
“家和哥说,这就是一种爱,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当然,这也是爱里面的一个小方面。钉耙叔问,爱是什么?家和哥说,爱有很多,小到爱自己,大到爱天下人。钉耙叔感叹,这一生真是白活了。家和哥说,生不抱憾,死不遗憾就好。钉耙叔问,你舍得放弃一切?家和哥说,爱一个人,有时也是要放手,相濡以沫,苟延残喘,不如相忘于江湖。钉耙叔明白不了,太高深莫测了。家和哥说,你看看天空,看看飞去的花。然后,嘱咐钉耙叔,我走了后,不要让沈玉芬太悲伤,还有秦卫东,不要有任何愧疚。我的离去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还有,如果秦卫东和沈玉芬能够走到一起,那是他们的自由,我会在天上祝福。如果他们没有走在一起的意愿,钉耙叔你就去分别暗示一下两个人,当然,他们实在是不能在一起,你就当这些是永远不能说的秘密。”
沈玉芬彻底明白了家和的用心。“我一直还在怀疑家和的用心,如果他是刻意安排,我的心会疼痛一辈子。秦卫东的心也会内疚一辈子。家和做了退出,还隐蔽了想法,解开了我们三个人的绳索,让我们两个人完全自由,没有顾虑,这样,各自才可以追求各自的光明。”
“家和哥的心是无私的,真实做出了最妥帖的解脱。让你,让卫东哥,自由自主。”
“我一直还在恨他。就算我和秦卫东牵手了,心里也是有一个永远抹不去的阴影。我彻底解脱了心结,家和是飞远的花,他很美,很动人,而我,不再留恋,不再惦记。只有感动和欣赏。”沈玉芬感到心灵里的所有往事和情感都随着一朵花远去了,没有了阴影,仿佛自己的心是重生了。“钉耙叔也真是做到了,难怪会一直说怪怪的话,让我去寻找一个新的希望而活。”
“钉耙叔几乎一夜白了头发,然后是大彻大悟。是为什么吗?”李德福说下去,“钉耙叔一生没有结过婚,当然不懂男女的爱情。也不懂人与人的感情。可是家和哥说了嘱托,他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就像有座山压着。钉耙叔走远了,然后回头,再没有看到堰塘边有人影了。钉耙叔哭了,知道李家和哥会跳水,可是他没法去救。然后睡在地上,很恐惧,很悲戚,眼睛一直望着天空。望着,想着,天空很大,乌云能布满,彩云却填不满。那我们的心呢?哀愁能够填满,而幸福填不满。为什么?突然间明白,心底无私天地宽,这个无私就是爱,可以大到超越一切,包容一切。”
沈玉芬震惊了,被一种博大的东西给震撼着。“爱,诞生于人的心,没法形容,无形无状的,无影无迹,无边无际。德福,我突然想到赵小芝了,你的心还疼痛吗?”
“人多欲所以心难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意愿。”李德福突然有了一些伤感,“我尊重她的选择。我就是爱她,也不会去做爱的奴隶。她呢,也自由了,但愿她也会找到她的所爱。”
赵小芝和李德福离婚了,就在昨天办完了手续。在这个村庄,几十年里,唯有他们是第一对儿离婚的。办好以后,李德福平静地挽留赵小芝能不能重新开始。赵小芝含泪摇头,似乎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两个人就这样简简单单走到了无言的结局。
“赵小芝也算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烈女子。我是明白了她的心,作为女人,她也是不幸运的。她伤害你,是因为自己有追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勇敢的去追求,如飞蛾扑火,再是无悔的放弃,至始至终都都做到了情真意切。而对于你,她也做到了仁至义尽。不迁就命运的安排,不违背自己的初衷,不委屈于自己的所作所为。”
“对于她,我不知道是该祝福还是该惋惜。”李德福望着天空,有感而言。“当然,一切都远去了。这也是一个好的结局。家和哥的胸怀象海一样宽广,我想我也应该这样。”
“对。生活可以摧残我们的身体,但是摧残不了我们的情怀。”沈玉芬坚定有力握握拳头。
“人生是一场梦,自编自导。如此而已。”
沈玉芬可不想这样悠悠忽忽地去看待生活。“可是没有了梦想,这生命也就如行尸走肉了!”
李德福摇头一笑。
天地宽,任我行。沈玉芬在田野奔跑,自由地呼吸着空气。时不时采摘一些野花野草,做成五颜六色的花环。高举着过头顶朝秦卫东呐喊:“好看吗?”
“好看!”秦卫东大声地回应,似乎要让这声音刺破长空。
沈玉芬跳跃到秦卫东的跟前,笑靥如花。“是拿在手里好,还是戴在头上好?”
“以我战场上的经验看,拿着好。这花环就是盾牌,而你变成了古罗马的女角斗士,正在战场耀武扬威。”
“匪夷所思。你是在夸奖我呢还说在贬低我呢?”
“当然是赞美,实情也是这样嘛,我在你的面前就是一个观众,一个很远的观众,所以我才有感而发。”
“喔,你的比喻还是很美妙。你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我可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是因为你完全超了我的想象,超出了我能够接受的范围。你干嘛不把我比喻成一个,从远古山顶洞穴走出来的智力还没有开化的女人呢?”
秦卫东牵起了沈玉芬的手。“为什么想这样比喻?”
“在我依靠在你怀里的那一刻以前,我就是没有开化的原始人。”沈玉芬突然地鼻子一酸,不由自主的泪水潸然而下。“是你,唤醒了我在这个世间存在的理由,也唤醒了我的心。”
“也是你,唤醒了我。原本,我只想是一块顽石。”
“心脏每跳动一次就离生命的尽头更近一点。让我们一起手牵手,来感受这个过程。”
秦卫东点头。“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是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就是耍流氓。秦卫东和沈玉芬十分相信这句话的伟大精髓。人的思想到底是源远流长。爱情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结婚就水到渠成了。他们悄无声息的去镇里办了结婚证,然后商定了结婚的日子。
沈玉芬考虑到婆婆的感受,在结婚前的头天晚上告诉了婆婆。婆婆很窝火。“早就知道你会不安分。我是明白人,当初要和你分家就是防着这一天。你可以结婚,但是孩子要留下。”
婆婆在为难,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要孩子无法是个借口。沈玉芬亲切地说:“妈,以后你还是我妈。孩子是我的,法律也是这样规定的。”
“法律?法律能大过规矩。我的孙子姓李。”
“以后,孩子会随时来看你,还是你孙子,她长大后也会给你养老送终,但是孩子以后姓什么,都是我定的。我有权力选择我的生活。你要是祝福我,就感谢你。”
“我的脸都要丢尽了。这一年,都遭了什么罪。”
“我和秦卫东商量了,我也自愿以你女儿的身份出嫁,这样,房子和田地都留给你们养老。”沈玉芬想了想,把话说透彻。“家和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好吧,希望你们幸福。对孩子好点。”
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再也没有人来阻碍了。婆婆主持婚庆事情,招待亲朋好友。沈玉芬对镜当红妆,梳理头发,描绘弯弯的眉毛,然后涂上口号,红艳艳如血,曾几何时,还看不惯赵小芝这样做呢。她心思澄明,宁静的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容光焕发。以后,不再感到是卑微的小草,不再是无人怜惜的乞儿,完全是复活了,感到心在快乐,头发在飞扬,身体有了温暖和气息。
婚礼很隆重,有八抬大轿和喇叭。沈玉芬坐上大花轿,在合上门帘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那棵桃树,桃花在纷纷扬扬的飞舞,如一场花雨。有一朵粉白的花瓣,飘了很高,越过树梢,飘着,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