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李家和死了,死了——
有人发现李家和的尸体,在离村子不远的一个满是荷叶的堰塘里。沈玉芬失魂落魄地跑去,尸体已经被村民捞上来了。穿的很整齐,胡子刮的很干净,如同安详地睡着了。沈玉芬扑倒在尸体上恸哭起来,呼天唤地地哭。
钉耙叔守护着尸体,吧嗒地抽着烟。“别哭了,李家和走得很安静,走之前还收拾的干干净净。”
“钉耙叔,你怎么能这样说?”沈玉芬不解。
“生有何欢,死有何哀。家和走之前肯定是无怨无悔的,你就不要打扰人家了。”
“他是无怨无悔,可是我呢?孩子呢?”
“世上哪有不会断的绳子呢,他能断,你就也能断。”
这是什么弯弯绕?谁能懂?沈玉芬呆呆地看着李家和的尸体,脑子里反复地想:为什么他不再眷念这个世界了?一个好好的生命,有思想,有呼吸,有温暖的身体,就算是一尊雕塑,是石头的,或是花岗岩的,纵然没有灵犀,也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为什么会瞬间就化为了齑粉,尘埃。
“李家和,你个王八蛋——太狠心了——为什么要这样走——我恨你——无情无义。你还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沈玉芬哭天抹泪,心里的痛苦只有用语言去述说。
“死了,对李家和是结束,也是一个开始。”钉耙叔点燃了一锅烟。“对你也是,就当是个梦,过去了。”
“钉耙叔,你这是人话吗?”一个头发快掉光的老妪用龙头柺杖指着钉耙叔,撇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质问。
“是人话,就带有七情六欲。”钉耙叔吐一口烟,像云雾缭绕罩在头顶。“鬼话呢,不沾染红尘。人生,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看破红尘事,逍遥又自在。”
老妪不住地点头,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了。围着的数十人谁也没有起哄,因为这是庄严的气氛。
沈玉芬依旧悲戚的捶胸顿足。“我就是一个凡人。”
“李家和一心一意了却尘缘,你也就节哀顺变,不要太留念,让他好好上路。”
钉耙叔背着手,缓慢地离开。嘴里念着——
死亡,
它卷走一切生命的意志,
卷走一切生命的行动。
它可以湮灭所有的生的污秽和伟大,
再也没有所谓的差别。
它举起的死亡之手,
抓着两样东西:天使与魔鬼。
几个老人悄悄谈论:钉耙叔今天真是怪怪的,沉默了几十年,从来没有人听过他说心里话,不管是对人的议论还是对社会的议论,还是对人生的议论。今天,倒是变了个人,原来他对人生居然有这种真知灼见,是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啦!
沈玉芬可是听不进这些话。慢慢清醒后,回想:李家和中午回来后,神情非常好,根本看不出要自寻短见的倾向。看到他重新振作,还为此高兴。她说:家和,你焕然一新了。他说:人不能痛苦地活着。做任何取舍,都要不违背自己的心,不抱憾,不遗憾。转瞬间,李家和就无声无息地走了。他是做了什么取舍?是想到了什么?是认为悲苦还是幸福呢?
用门板抬死者的尸体,是农村的习俗。沈玉芬请来几个重丧(习俗,为死者安葬的人员),抬走了尸体。办完葬礼,沈玉芬憔悴了很多,心里空落落的。在空荡荡的房屋里,看到李家和用过的旧物,睹物思人,就悲伤一阵子。真的是生命无常,世事难料。沈玉芬只能这样肤浅的安慰自己,因为谁能说清楚生命的奥秘呢?
夜晚是漫长的。沈玉芬常常从梦中惊醒。醒来后,就站在窗前仰望着夜空。夜空里有星光,它们看上去是孤零零的。寥落的光辉,似有比哀愁更悠长的东西,在夜空里轻轻的滑翔。或许也正是有了这些星光,才抚慰了夜的荒芜,并给予人们编织出一点点幻象。
迷雾笼罩的地方,
星光黯淡,
抬起手来,
指着一颗星星,
好用来辨别我要去的方向。
生活还要照旧,她擦干泪,继续忙碌一切事务。女儿已经能够跑动玩耍了,并不知道父亲的离去意味着什么。她每天的快乐就是天真的叫妈妈。确是:一个人的离去,如鸿毛,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
婆婆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就来要分家了。是有备而来。“玉芬,你现在还是我儿媳,以后就很难说了,咱们现在算个账。你们结婚的时候,我出的钱。分家时我把所有家当给你们盖房子了。现在,田分一半,你一个人种不了两个人的田。房子可以不分,是要留给孙女。但是陪偿的钱要分一半,因为李家和是我生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沈玉芬没有想到婆婆会这样蛮狠,苦苦哀求。“娘,家和是不在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怎么生活呢。以后我还是孝敬你,三节四送。”
“我也不指望你能给我养老送终。指不定啥时候,你就无影无踪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对我好,至少要对你孙子好。以后,你多照看,田里的收成我给你一半。”
“那不行。你能守寡一辈子吗?”
沈玉芬面红心跳,婆婆怎么能明目张胆说这个。时代是变了,一女不侍二夫乃为贞洁的旧思想被摒弃了,夫妻可以离婚,寡妇可以再嫁,但是她还压根没想过是否会再嫁人。“我以后就是你女儿,为你们养老送终。”
“女儿嫁出去了也是泼出去的水。这样,我也不多说,你以后是不是这个家的人,我也管不了,那个钱你要分一半,我给孙子存着。到我俩老死,自然会给孙子。这可比你保管要稳妥。”
沈玉芬也不想和婆婆闹僵了,毕竟还是一家人。达成协议后,她哭了一场,女人就是天生的苦命,所有的命运就只能依附男人,失了丈夫就等于是无家可归的一叶浮萍,娘家不要,婆家嫌弃。沈玉芬感觉在所有人面前都底了一头,不再是理直气壮的女人,而是走路让三分见人要低头的寡妇。寡妇是什么,是揭开盖子的糖瓶,只要是苍蝇都想飞来沾沾甜味。
清早,沈玉芬去田里,走到村口。遇到了秦卫东,似乎好久没有遇到了。上次见面是在丧礼,他来吊念,只是说:嫂子,你一个人了,就好好保重。
“嫂子,你还好吧。”秦卫东笑了一下,有些勉强。
沈玉芬觉得很不自在。可是觉得还是要问些什么。那一天,李家和和秦卫东最后一次见面,他们谈过什么了?李家和为什么会有巨大的变化?“秦卫东,家和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你能说,他到底和你说过什么话吗?”
“我为家和哥难过。”秦卫东想了想,“他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说对不起你和孩子。他好强,不希望你为他负担。”
“这个意思,家和早就说过了。他认为自己太失败了。”沈玉芬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问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他可以不管我,可以离婚,可是他怎么舍得抛下女儿呢?”
“哥说,他真的是希望你和孩子好。”
“还有别的话吗?”
“确实没有说什么了,嫂子,你要坚强。”
“他倒是一走了之,却让生的人独自承担一切苦。”
“会过去的,嫂子。”
有人走过来,秦卫东骑上车走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与人说话都要避嫌。沈玉芬鼻子一酸,忍不住想哭。这个没良心的,希望好,那什么才是好?行了一程路,有秋蝉乍鸣,真是悲泣如寡妇,让听见的人跟着悲情。蝉鸣扰乱了心思,她停下车,用脚踢了一下树,蝉噗噗地抖动轻薄的翼而飞走,像是抖落掉盘桓于身的苦厄。望着蝉飞动,默念:你这可怜的家伙应该去歌颂生命的,属于你的时日已经不多了。沈玉芬望着脚下的身影,孤苦伶仃,形影相吊,有一刻,她很想踩碎了自己身影才好。田埂上围了很多人,原来是围着钉耙叔的。
钉耙叔成了村里的名人,从他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开始。人们口口相传他的故事,甚至以为他是在修炼什么道法,有可能还会得道成仙呢。因为人人都见证了,在几天时间里,他的头发全白了,黑漆漆的脸突然泛起了红光,简直就是童颜鹤发,精神矍铄。最神奇的是,身体瘦了,不再蜷曲。他依然是放牛,而牛没有任何变化。的确,神话里也是这样,人会变,但是牛不会变。牛郎织女的故事在民间家喻户晓,牛郎成仙了,而牛没有。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有紫气,而牛还是普通的牛。人人看见了钉耙叔超凡脱俗,都啧啧称奇。
关于钉耙叔的出身,人们又有了兴趣。钉耙叔出身大地主之家,他是大地主唯一的儿子。村里的仓库至今还在,就是他家的房子。房子归公后,他父亲因为受不了批斗而含恨上吊。房子的旁边有一棵桑树,每年结果累累,当年,村民想没收一切财产,决定要把所有的树锯了,唯有桑树锯不动。擅长联想的人,当然是有学识的人,说:不同凡响的人出身自然是不同凡响。书上有证据,刘备的门前就有一棵桑树,亭亭如华盖。相士见树非同一般,就说此家必出非凡之人。
“钉耙叔,你家的房子,祖宅,应该还是你的。我奶奶说,你父亲根本不是地主恶霸,是神医。日本人来的时候杀了很多人,就荒了很多田,你父亲说,土地是人的命根子,就收了别人不要的田。可惜呀,谁知道田多,反而害了你家。”一个戴眼镜的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说着,“钉耙叔,你这一辈子真是受苦啊!终于苦尽甘来,事实上,我不迷信,但是希望你能够成仙。”
“人类社会就是一部分给另一部分人带来灾难和伤害。这是人的本性决定的。看透了就好。”钉耙叔漫不经心地说:“人们在争斗中,拼命抓取东西,结果,还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何苦。”
“你真的看破红尘了?”
“参悟人生,就是放下,放下,再放下,无欲无求。五十知天命,我还晚悟道了两年。”
沈玉芬站了许久,才喊:“钉耙叔,我能问你个事吗?”
“是沈玉芬啊,你说。”
“我想单独说。”
所有的人瞧瞧沈玉芬,各有各的神秘表情,无非是些轻蔑之意,然后就散了。真是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沈玉芬走近,小声地说:“钉耙叔,那天,是你发现的李家和。你就在不远的地方放牛,就没有看到他跳水吗?”
“我还跟他说过话呢。”
“你看见了,为什么见死不救?”
“救了又如何?”钉耙叔微笑地说着。
沈玉芬很是生气。“人命关天。你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啊!钉耙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能够救我的家啊!”
“如果能够救,那他就可以自救。”钉耙叔慢吞吞地说:“闺女,家和说,与其痛苦地活着,争来争去,不如就此放下。”
“争来争去?放下?”
“人被抛到这个悲惨世界,都认识到人生苦短,可是有多少人能够知道解脱呢?生存着,寻求心灵安宁,这就是可靠的人生价值。如果,一个人认为先苦了自己,再苦了别人,他活着,是不是生不如死?不过,最后一句话,他说什么事请都安排过了,此生没有遗憾。”
“他还真是心安理得,不留遗憾。”沈玉芬有万千的委屈,很想一股脑地倒出去。可是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倒不知道如何说起。“他认为是负担,可是我没有认为是。他认为是在遭罪,可是我心甘情愿。”
“有人看水是水,有人看水不是水。”
沈玉芬想不通,如果丈夫只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而轻易不负责任的离开,就是一个懦夫,一个逃兵,一个自卑的自私的人。“他自以为是解脱,可是对同命相连的人是伤害。”
“有因就有果。你应该还没有猜透他的意愿。”
沈玉芬已经想过无数次了,还是难于猜透。“我只是恨他,无情无义。他是不是也恨我呢?”
“哎!人在梦中,是好梦是噩梦都不由己。”钉耙叔嘘唏不已,“人有生生不息,就有恩恩怨怨。我不能说服你放下,那你就担着吧。对很多事情,没有一双慧眼,就是在雾里看花。”
沈玉芬似乎越发糊涂了,又似乎明白了一点点。她想再问钉耙叔,钉耙叔飘渺地离开了。她不相信:一个眼睁睁地看着李家和自尽的老人难道会突然的成为智慧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