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下的夕阳,带着玫瑰的色泽,大地似乎成为玫瑰花园,每一棵树木,每一株花草,每一根荆棘,似乎都变成了玫瑰。秦卫东收拾好了家里的卫生,包括猪圈,鸡舍,牛舍。母亲也收拾好了房间,把床头还贴了很多报纸。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在他走之前一年结的婚,现在分出去单独在过。姐姐是在他走后一年结婚的,嫁在邻村。母亲又拿鸡毛掸打扫正堂挂着的领袖画像。在农村,很多家庭都是挂这幅画。领导穷人翻身解放,他就是中国的红太阳。领袖远去了,人们仍要表达心间那深深的崇敬与爱戴。
“卫东哥,你在不在家?”
门外有一个孩子在喊。秦卫东在房间摆弄从部队带回来的纪念品和照片,听到喊声了还在纳闷,会是谁?他去开了门。这个孩子八九岁,虎头虎脑的,但是脸上糊了黑黑的灰尘,乍一看,多像田里的鼹鼠。他问:“你是谁家的?”
“你不认识我了吗?卫东哥,是缝纫机。”
“想不起来了。”
“张珊珊是我大姐。我叫缝纫机。”
“我走的时候,你才三岁多。当然不认识你了。”秦卫东摸摸缝纫机的脑袋,“一晃,你就长这么高了。”
一九七八年,开始推行计划生育。在那之前,很多母亲都愿意生育,一是响应国家的号召,争当做‘英雄的母亲’,二是愿望子嗣昌盛多子多福。可是国策一变,就不能多生育了,提倡一对夫妻一个孩子。而农村的人们,封建思想还在,重男轻女,必须生到儿子为止,宁愿罚也要生。第一批超生的孩子罚款一百五十元,刚好是一台缝纫机的价钱。于是有的孩子的外号就叫‘缝纫机’。至于一百五,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在集体挣工分的时候,两个劳动力一年还挣不到这个数。他是张珊珊的弟弟,对于他来说,上面有三个姐姐,因此,他成了家里的宝,父母的眼珠。含着怕化了,捧着怕摔了。
“卫东哥,别人说你是大英雄,英雄是干啥的?”缝纫机俏皮地说话,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
“那是别人瞎掰的话。你看,我跟你不还是一样。”
“你摸了我的脸,我今天就不洗脸了。”
“要讲究卫生。你来找我干什么呢?”
“我妈也来了。想请你们去我家吃晚饭。”
“小崽子,跑那么快。卫东啊,婶来看你了。”人未到声音就到了。缝纫机的母亲远远就在喊,脸上的笑容似盛开的菊花般灿烂。“早上,珊珊说是你,我还不相信呢。”
“婶,这不是劳烦你了。”
秦卫东的母亲和婶是姨老表。一辈亲,二辈表,三辈四辈就拉倒,农村人恰恰喜欢用血缘关系来维系亲情。他猜到婶来的目的是什么,在很多年以前,母亲就提起过,让珊珊长大后嫁给他。虽然算不上是娃娃亲,但那时家里太穷,怕难以娶到媳妇,就常常去婶家提这个事情。
“珊珊在家做晚饭,我是来请你们去坐坐。有菜没菜,咱也算是一家人吧。”
“不是,婶,今天确实太累了。”
“怎么了?现在出息了,就忘了你娘的家人?”
“卫东,快请你婶子进来。”母亲在堂屋里大声说。
母亲热情地接待了婶子,两个人一见面就打开了话匣子,家长里短唠叨起来。秦卫东根本不愿意听这些琐碎的事情,和缝纫机溜到路上。落日接近了地平线,没多少温度。屋檐下,麻雀开始归巢了,叽叽喳喳叫不停。村庄里每一条小道都是人来人往,或从田里归来的,或去井上挑水的,或在菜地摘菜的,彼此间是简单的寒暄或是兴致勃勃的搭话,都流露出一种亲切感。人群里,也有杵着柺杖的老人迈着小脚颤巍巍的带着小孙子在散步,他们沐浴着阳光。这就是平凡的生活,处处融融洽洽,没有动荡,却不失喧嚣与热闹。秦卫东观赏着村里的每个角落,感觉真好,情不自禁地念着: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邻居几个人同秦卫东打招呼,问长问短,他都是礼貌地应对一下,但绝口不提他们好奇的甚是想了解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何必老生常谈。路面上有两个长长的影子在移动,飘飘渺渺就到了秦卫东的视线下。秦卫东抬头,看到是李家和喝李德福。
“秦卫东,欢迎英雄的凯旋。”李德福张口手臂跑到秦卫东跟前拥抱起来。
“好兄弟,感谢你挂念。”
“我们是无产阶级兄弟,有坚定的同志友谊。这几年,我们哥俩太想你了。”李德福很瘦,个子不高,抱秦卫东的肩时以至于需要跳跃一下。脸狭长,下巴尤其尖,有几分相似倒悬的剑。唯头发很有个性,很长,是港台明星的范儿,四六开。他一边说话,眉飞色舞,一边做手势,右手握拳高高举起,铿锵有力。
“我也很想念你们。”
“那你在战场上也没有想我们?特别是危险时刻,危险到命悬一线的时刻。”
秦卫东拍拍胸膛,气贯长虹。“当然,装在这里。”
“那一年,你的连长写信给你爹,说你光荣负伤,我在领袖像前磕了一夜的头,还烧了香,请求佛祖保佑你。”
李家和推了推李德福,笑骂:“革命同志,不信迷信。”
李德福得意洋洋甩甩头发,扑哧一笑。“那时没办法,只有双管齐下。还好,我们的秦卫东同志能够战天斗地,连鬼门关都敢闯一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那鬼门关也是纸老虎,我们就要从精神上藐视。”
“你是猴精?还是马屁精?”李家和嘲讽了李德福,然后把手插在腰间的军用皮上。他穿的是棉袄,敞开着怀,很自然就能摸着皮带。“秦卫东,那就是气吞万里如虎的英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嗯,你说的是。我们青年人是朝气蓬勃的,不怕困难,排除万难。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这个年龄的青年人都是捧着《语录》长大的,靠着零零碎碎的真理而武装思想。尽管很多人的文化程度不高,但寻章摘句还是可以作为人生前行的导航的指南针。秦卫东被他们给逗乐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呢,就是一个兵,现在回来了,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了。”
李德福呸了一声,急切地说:“卫东,你可不能思想落伍。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知道了,以后还得保持思想的纯洁性。”秦卫东一字一句地清清楚楚地说。
李家和插了话:“愿我们的友谊长青,万岁!”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李德福补充一句。
西天,太阳隐去一半,红霞黯淡了许多。李家和说:“好了,我们就别光顾着说话了。太阳快落山了,我是来请你去吃饭,咱们好好聊。”
“以后吧,来日方长。”秦卫东推辞着。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李德福有些急了,“今天是普天同庆的日子,我们应该把酒言欢。”
“好,千杯不醉。”秦卫东点头。“我稍后过来。”
他们走了,邻居们也散了。秦卫东环顾周围,缝纫机也不在了,刚才还在旁边爬树摘柿子咧,一转眼就无影无踪了。婶还在家里,这个时候进去太尴尬了。刚才答应李家和,就是为了有个借口可以拒绝她的邀请。
天色越来越暗了,四起的炊烟覆盖了村庄。鸡鸣狗吠声达于野,而家长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喊声也是此起彼伏,好不闹人。
“卫东哥。”缝纫机在叫喊。
缝纫机回来了,还带着大姐张珊珊一起。秦卫东猜想,一定是他听到了李家和在邀请,特意回去叫来了张珊珊。张珊珊已经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几乎快不认识了。六年前,她还是个黄毛丫头,每天跟在身后玩耍,在树林放牛,用弹弓打鸟,去田里偷摘吃的,像尾巴一样甩不掉。真是女大十八变。他还没有开口,她就温柔地叫了声“卫东哥”,然后,连忙低下头,羞赧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在余晖里,秦卫东看得真真切切。张珊珊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反耀出晚霞的光亮。这是一种心灵的萌动,是欲语还休的羞怯,是不言而喻的暗示。他装着什么也看不见。“珊珊,你妈还在屋里。”
张珊珊忸怩着,双手揉捏胸前的辫子。许久,才小声说话,如蚊蝇的嗡嗡。“卫东哥,你去我家吃晚饭吗?”
“我去不了。还有事。”
“卫东哥,你出尔反尔,不是好汉!”缝纫机高昂着头,斩钉截铁地指责。那稚气未脱的脸展现出一种大义凛然。
“怎么不是好汉啦?我都答应我的兄弟了。”
“他们在后,我们在前。”
“你也是男子汉。应该知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以后我请你们到我家吃饭,这可以吧?”
“好,一言为定。”缝纫机摇晃着脑袋,认为这是合适的交换就答应了。“卫东哥,我信你。你是梁山好汉。”
“你喜欢梁山好汉?”
“梁山好汉,杀富济贫,忠肝义胆,我就是喜欢生死与共的好汉。”缝纫机摇晃着小脑袋,神气,活灵活现的。“你是英雄,所以我要相信你,你说呢?”
“你真是一只可爱的啄木鸟。”秦卫东欣喜地笑笑。“我争取当一个有情有义,敢作敢当的好汉。”
|“为什么是啄木鸟?”
“啄木鸟只能啄树。而你,是在啄天下的人。”
缝纫机似懂非懂,似知非知,然后手舞足蹈起来。
时代真的是变了,孩子的思想不再是被禁锢的被强迫的了。他们接触到了更加广阔的世界,视野超出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见识越来越丰富,且敢于表达自己的思想而无需忌讳什么了。想想六七十年代的孩子,所接受的视野除了学校的黑板就是家里的广播,围绕阶-级-斗-争和生产劳动,所有的思想被导向到极其狭隘的野蛮地带,号称是‘祖国的花朵’的青少年们彻底荒芜了精神家园,阴暗,潮湿,见不得光。历史终究是会从朝向文明发展的,谁也选择不了要出生的时代,当然,谁也阻挡不了时代的变迁。
“卫东哥,你不去我家吗?”张珊珊很失望,满腔的热忱已被一盆凉水给浇灭了。
“以后。再说我也不走了。”
“那好吧,以后。”
“大姐,卫东哥都答应你了。跑的过和尚跑不过庙。”
缝纫机拉着张珊珊转身走了,随后回头,吐出舌头做了个怪脸。秦卫东挥手,望着他们走远。天边最后一缕云彩也消失了,夜幕落下。村庄渐渐归于安宁,昏黄的灯光从许多窗口飘了出来。
一个庭院,没有围墙的庭院,鸡还没有上笼,有几只扑腾到一棵桃树上,像猫头鹰一样蹬着。这是李家和的家,房子是新盖的,宽敞明亮,窗户是带玻璃的铁窗。堂屋和厨房的灯都亮着,可以说是灯火通明。李家和在堂屋摆桌椅,八仙桌。李德福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来回走动。“家和哥,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清楚,卫东哥都有军衔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人各有志。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一定要问问。”
“不管怎么样,人家还是要吃皇粮。不像我们这样,一辈子都只能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当泥腿子。”
李家和收拾了家当,又去厨房。在厨房忙碌的是沈玉芬,做饭炒菜。老母鸡炖冬瓜的香味飘散到很远,隔几家就能够闻到。
“玉芬,多炒几个菜。”
“知道了。你都催了好几遍。”
“他是一个大英雄,我们要好好款待。再说,他在战场,就等于是受罪,连命都不是自己的,多亏。”
“他真是别人说的那样,是大英雄?”
“是,那信,还有奖状,功勋章我都看过了。他是在保家卫国,就是我们国家的英雄。”
“敌人来了有猎枪,朋友来了有好酒。”沈玉芬也是高兴着,这传说里的大英雄原来和丈夫还情深义厚,很荣幸能够邀请到秦卫东。“我会安排好,你去吧,他还不知道咱家吧。”
秦卫东已经在来的路上,然后遇到李家和。他推辞掉了婶子的邀请,为此,父母还火冒三丈,吹胡子瞪眼。找了好多理由才把婶子安抚好。乡里人,思想比较简单,做起事情来往往就是一根筋,不到黄河不死心。
秦卫东走进庭院,四处打量了一番。地面打扫过,杂物摆放有序,用砖围着的花池种了花花草草,可以认出来的有地雷花(夜来香。花籽很像地雷)、美人蕉和菊花。猪圈角落有一棵桃树,猪嗷嗷叫唤,扑上墙头将树上的鸡赶飞了。“嫂子很贤惠哦,把家收拾的这么整洁,还种了这些花花草草。”
“女人家,也没多少见识。爱折腾呗。”
“看到你家这么大变化,真是为你高兴。”
“改革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吹进每个人的心里。这几年,在镇里建筑队打零工,开开拖拉机,日子好过多了。”
“是在变化。全国都在改革开放,特别的大城市,日新月异,飞速发展。我们农村也会越来越富裕。”
“只要政策好,我们就有使不完的劲。”
“国策是建设有特色的社会主义国家。这就表示会坚定不移走开放的道路。我们要解放思想,与时俱进。”
“政策变不变,咱就是农民,艰苦奋斗,自力更生。”
沈玉芬做好了饭菜。一个火锅,还有两个青菜和一盘花生米,一盘咸菜。也是家里所有的菜了。端好菜,就抱着孩子坐旁边不上桌。
“嫂子,你也上坐。”秦卫东礼貌地说。
“我还要哄孩子。你们喝酒。”
沈玉芬推辞。农村的习俗是有贵客时妇女就不上桌。妇女解放了,地位提高,也能定半边天。而习俗是传承了千百年的礼数,还是要遵循。秦卫东的名字如雷贯耳,近距离见了真人,更是有了一些崇敬,当然,也需要敬而远之。
李德福倒了酒,首先说祝酒词:“一别数年,今又相逢,为我们的团圆干杯。”
“时间过得真快。六年了。”秦卫东喝了一大口酒。“八二年,我们都还是毛孩子。那时候,多单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时刻想着改造社会,要怎么改造,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什么阶-级-斗-争,什么上-纲-上-线,一举一动都围绕着改造社会为准则。现在,自由多了,幸福多了,围绕的是改革。”
“往事不堪回首。再也不用翻老皇历了。”李家和喝红了脸,一个劲的和秦卫东干杯。“不再人心惶惶。说话还要关起门来。”
秦卫东抹去额头的汗珠。“今个就畅所欲言。”
“说说你在部队的事情吧。”李德福说道。
“部队的事情有啥好说的。咱給你们谈外面的事情。保证你们大开眼界,闻所未闻。”
“外面的世界,真那么神奇?”李德福好奇地问。
“井底之蛙了吧。你知道有一百米高的楼房吗?三天一层楼。你肯定不知道,想都不敢想。有的城市市区里还有立交桥。到处都是做生意的。不说城市,说农村,有的地方用拖拉机耕田,还有收割机收割,完全是实现了农业机械化……”
秦卫东绘声绘色地讲述外面的世界,他们聚精会神地聆听,像是在听天方夜谭。沈玉芬看着他们三个人开怀畅饮,谈天说地,无拘无束,也听得入迷了。她想,年轻人就该这么畅谈人生,喋喋不休也好。她插不了话,不能直抒胸臆,只能想象着,给未来的人生最好的构想与憧憬。夜色加深,一勾弯月升上了树梢,她哼着歌谣,拍打孩子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