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升的太阳,似少女的脸,略显惺忪的神态,似醒未醒,满是羞赧的颜色。十一月里,天气微寒,草木多已衰败。一片空旷的田野,一条宽阔的土路,一个小村庄,隐现于淡薄的雾霭里,此刻,晨晖渐艳,世间开始有了颜色,道路,房屋,树木,仿佛是披上了金色的外衣——它们经历了夜晚的欺凌,先前还是神情寥落——突然有了金色的外衣,它们便满身华丽。
一个年轻男人,身穿军服,手提行李包,步履稳健地沿路前行,走向村庄。这条路是连接村庄与村庄的唯一通道,通行人、牛车以及汽车。路两边,高大的乔木如两排列兵,生机几无。一岁一枯荣,是万物都须遵循的大自然的运转秩序。两边是田埂,杂草丛生,野菊花花开正艳。干瘪的蒲公英枝干上,绒絮飞谢的差不多了,偶尔会有几絮带着晨露随风飘去。快接近村口,年轻人驻足,打开行李包,摸索出一顶军帽,红色五角星在晨光里熠熠生辉。他戴正帽子,随后注意前方的情况。
村口,一群村民走出来,三三两两,在说说笑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农民数千年来的已经成为惯性的生活方式。他们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铁锹、锄头什么的,也有的人扛着耙犁。以土地为生存基础的农村,简陋的劳动工具就是人们战胜自然的最好武器。“快看,前边有个人!”一个年轻的女孩惊讶地说着。她大约十七八岁,脸庞被晨风吹的红彤彤,也像是被阳光给染的。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现在没有敌特分子了。”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黑黝黝的脸,眉毛紧锁。
女孩子裹紧了花棉袄,甩了甩齐腰的辫子。“妈,他穿着军装咧。你看看,认识啵?”
妇女仰头,眯了眯眼睛,望眼欲穿的样子。“不认识。”
“妈,你真没有认出?他像不像一个人?”女孩子不服气,嘟嘟嘴巴。“像卫东哥吗?”
“像鬼。”
“真是懒得理你。白日能见鬼?”
“珊珊,不管那是不是鬼,你的任务,是去摘棉花。”妇女严肃地说话,厚实的大嘴唇吐露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响当当。
“知道。劳动光荣。”女孩子瞪了一眼。
女孩名叫张珊珊。她们是母女。两个人就这么争执着,后边的人没有谁在意她们的谈话。母亲手里提着篮子,用篮子撞了张珊珊的腰。“不是光荣,是让你有饭吃。”
“不都一样嘛?”张珊珊嘀咕一句。
‘劳动光荣’是一句口号,是指导人们思想的一盏明灯,为社会主义建设掀起了一股滔天巨浪。张珊珊从背着书包上学堂开始,就是读着语录长大的孩子,对这口号当然有了深刻的烙印。(《语录》社会主义制度的建立给我们开辟了一条达道理想境界的道路,而理想境界的实现还要靠我们的辛勤劳动。)张珊珊自然是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母亲翻白眼斜视了张珊珊,是不屑的神情。“变了。以前可以喊口号,那是为公家,还能得大红花。现在,是给自己干活,哪来的光荣。以后可别闹笑话了。”
时下,中国大地正在经历一场翻天覆地的改革。一九七八年起,国策推行‘改变体制,解放思想。’到八二年,农村正式实行‘解散集体,私人承包。’,轰轰烈烈的改革浪潮让农村有了飞跃的变化,分田到户以后,农民有了更高积极性,允许干副业。养羊,养鸭什么的,各种私营经济,不再是走资本主义路线。私有制的确立,是自主经营,那劳动成果归于自己。
母亲拉张珊珊走,张珊珊不为所动,母亲拗不过,哼了一声独自去打谷场。那里堆了很多棉花垛,放眼望过去,成片的棉花垛似辽阔的海,蓬松的枝桠间开满了棉花,星星点点如飞雪。
张珊珊翘首以待,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年轻人走走停停,左顾右望。难道是世外桃源般的风景吸引他了吗?田地里已经没有了庄稼,黄土裸露,平坦坦一片,有的深耕过,似一道道翻开的书页。阡陌纵横交织,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下田的人分散到到田间,倏的一下就渺小到若有若无了。此刻,他是一个行者,恰好路过,有幸看到这景象,于是,有了遐想:这多像一幅布局和谐的水墨画,仿佛来自上帝之手的描绘。想象多少都含有美化的艺术成分,毕竟,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是汉水流域鄂北平原上寻常可见的村庄,方圆百里内的农村几乎都是这种模样。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和奇迹,也没有显得与众不同。诗言: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这里或许根本谈不上分外妖娆,要说美,那也只能赞美是集聚在此的人们,祖祖辈辈用劳动和智慧所创造的一个改造自然的杰作。
一位拉着牛的老人慢腾腾地走近张珊珊。张珊珊急不可待地问:“钉耙叔,你认识那个人吗?”
钉耙叔抬起满是沟壑的脸,微张着嘴,活像一只呆傻的黑猩猩。“看样子,是很熟悉。”
“会不会是秦卫东?”张珊珊急切地说下去。“我妈说不认识。她天天在油灯下纳鞋底,眼睛当然看不远了。”
“好像是。我去瞧瞧。”钉耙叔丢下牛缰绳,点燃了烟袋,晃晃悠悠朝年轻人走去。大水牛走到一棵白桦树前,挠痒痒后,巴巴地望着钉耙叔的背影。
“张珊珊,你个傻丫头还看猴把戏呢?”母亲大声喊话。她从打谷场走出来。
“妈,好像真是卫东哥!”
“姑娘家家的,不害臊。”母亲越说越激动,“快走。让人说闲话啊!”
“都几年没见了,我怕不认识卫东哥了。”
“那也比不上你要干的活。”
张珊珊恋恋不舍地望了望那个身影,到底是不是秦卫东呢?她没法确定,因为他走的时候她还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小姑娘。时间会改变好多哦。忽然间,她明白了什么,苹果似的脸蛋上紧锁了眉头,怏怏地转身去了打谷场。一步三回头,身后的长辫子如马尾一样振荡。
一辆手扶拖拉机,喷吐着黑烟,轰隆隆地行驶,打破了田野的寂静。车厢里装的是红砖。驾驶拖拉机的是一个魁梧的男人,圆圆的脸庞,胡子拉碴,双目炯炯有神。
拖拉机经过时,年轻人偏头,然后大喊一声:“李家和!”
驾驶人停下车,回头看着年轻人,顿时惊愕了。立刻跳下车,跑去拥抱了年轻人。“秦卫东!我的好兄弟,想死你了!”
“我也太想家了。”秦卫东喜不自胜地说。语音有些别扭。离家几年,乡音多少有些改变。“到家的感觉真好!我都快认不出这里了。”
“是啊!你走了六年。如今变化太大了。”李家和扶着秦卫东的肩,左瞧瞧右瞄瞄。“兄弟,你是大变样了。我看到你的身影都不敢认了。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够劲!”
秦卫东呵呵大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晶晶闪烁。
“回来是探亲吧?”
“复员了。”
“分工作了吗?”
“安排了。”
“你在部队都是官,回来是不是官更大了?”
“一般般。”
“好!”李家和兴奋地说:“你多看看,村里的变化多大。我现在去忙,晚上来找你喝酒。不醉不归。”
秦卫东目送着李家和远去。望着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地,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今夕是何年?是一九八七年。已经离家六年了。今天,从远方回来,路还是原来的路。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只是不敢接近了,确实应了那句诗:近乡情更怯。
雾渐渐散尽,村庄渐渐露出真实的面貌。它静谧而安详,又似历尽世道沧桑的老妪,了无生机。秦卫东按照记忆里的画面与现实作对比,房舍大都还是陈旧的模样,低矮,青砖小瓦。有的还是古老的土墙,是解放前的遗迹。有几所房屋,格外高大,好比鹤立鸡群,与周围的房屋格格不入,红砖红瓦,在阳光下明晃晃,应该是这几年所建的房屋。
这个村庄是何时出现的呢?村里没有人知道,据所有的村民查证只能证明此村庄历史悠久。破四旧的时候,村头的乱葬岗有一块元朝时期的石碑。后来农业学大寨到处开荒的时期,发现了一块被掩埋的石碑,居然是唐朝的。据一位遗老讲解,此村在三国时期就存在了。他是清朝末年的举人,一九七一年仙逝。或许他也是道听途说,不管怎样,他算是有功名身份的饱学之士,说的话当然有可信度,说当年刘备被封宜城亭侯的时候还巡视过这里。不追问什么历史,这个村庄依然存在,而且正随着历史的车轮缓慢变迁。它见证了历史的沧海桑田,见证了千百年的衰败与兴起,以及有过的贫瘠与富庶。
钉耙叔走近了秦卫东,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老眼昏花了似的。秦卫东打招呼。“钉耙叔,您老还是这么刚强。”
“你还记得我呀!稀罕。”
“当然了。你是咱们村里的骄傲,有光辉的形象。”
钉耙叔微笑起来的脸胜似一个核桃。秦卫东对钉耙叔可以说是记忆犹新,特别是对这个奇特称呼的来历了如指掌。一九七四年,还是集体农业合作社的时期,乡长来检查工作,看见他正在用手刨花生,结果乡长表扬了他,说他的手是钉耙,具有钢铁般的力量。此后开社员大会的时候,乡长亲切地称呼他为钉耙叔。于是他就成了和铁人王进喜一样的楷模,被当作一个闪亮的典型来宣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其实,他是把分配的铁锹挖断了,生怕来一个‘破坏社会主义财产’的罪名,不得已只有奋力一搏。几年以前,他常常被批斗,因为他家是地主成分,所以被扣过各种各样夸张的帽子。‘钉耙叔’三个字听起来俗不可耐,但却是光荣至极的称谓,一朝加冕,意味着他的身份彻底翻身做了社会的主人翁。绰号被传开后,至于他的真名字,倒是被人遗忘了,连他自己似乎都记不得了。
“你小子。真是出息了啊!”钉耙叔乐开花了,露出两排煤炭似的牙齿,上下都不整齐,缺了几颗。
“看您说的,我不还是这样,一个鼻子两个孔在出气。”
“你都当大英雄了。村里谁不知道你在部队立了大功。”钉耙叔把烟袋锅在鞋底子上敲了几下。“我们都看过你的军功章,你爹天天挂在脖子上,睡觉都舍不得拿掉。”
秦卫东神色凝重地笑笑,浓黑的眉毛微微上挑,抖落掉了露珠。“不值一提,见笑了。”
“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娃真是大变样了。魁梧,神气,好小伙。眼神不好的还认不出你来了。”钉耙叔装上了一锅烟叶,颤巍巍地刮火柴,吧嗒吧嗒地抽着。
“钉耙叔,我先走了。你忙。”秦卫东不愿意和钉耙叔东扯西拉了。疾步跨过一个水洼,程亮的皮鞋还是落在了水边,溅起泥水。
“真是光宗耀祖了……”钉耙叔望着秦卫东的背影小声嘀咕着,一不小心踩到泥泞里,解放鞋沾上泥水。也不碍事,本来就是脏兮兮的鞋子,破烂不堪。
秦卫东走进村口,围观的人迅速增多。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所有的人都是惊叹的目光和羡慕,议论着,问候着。秦卫东努力回想,有哪些是认识的,该怎么称呼。有哪些是认不出来的,点头问候一下。一只狗窜了出来,汪汪大叫,顷刻,村里响起了更多狗吠,并且聚集到这里。真个是一呼百应。有人呵斥了几声,狗也就领会了。
秦卫东应付了许久才离开。一群小孩子跟在身后,还有一群狗,先前狂吠不止,这会儿安静了,默默地注视,或蹬或站,全都行着注目礼。一行人经过一个池塘。池塘在村中央,很久以前就是一个大土井,供人吃水。解放后人口慢慢增多,也打了深井,土井被开挖,扩成了池塘,用以下雨排水,这样村里就不会涝。再后来,很多分家出来的人就围着池塘建房子。池塘水面冒着雾气,有鹅在里面游泳,悠哉悠哉。时而有小鱼儿跳出水面,快活着。人不是鱼,焉知鱼之乐?
埠头边很多女人在洗衣服,一位妇女手拿棒槌捶打衣物,如雷一般轰鸣。闹哄哄的人群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观察着这一行人,纳闷是什么天大的热闹事,是谁家在婚丧嫁娶?没有听说谁家在过事咧。仔细瞅瞅,认出了一个人。她连忙停下活计,顿时,整个池塘寂静无声了。她对身边的一个女人说:“玉芬,你看那个人,秦大国的儿子。他跟你家李家和,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是同学哟。”
“我刚来,也不认识。”女人叫沈玉芬,刚嫁到这个村子一年多,对村里的事情并不了解。她挽着袖口,搓洗一件红色的碎花衣服,头也没有抬。
“你看看,他可是立过一等功。三年前吧,他爹收到了部队里寄来的奖状,高兴得不得了。镇里还专门开了庆功会,每年过年都要慰问他家。”
“哦。一等功?”
“在越南战场。他真是福大命大,祖坟冒青烟。那么多当兵的战死了,他竟然没有死。”
“婶,你也别诅咒人家吧。”
“对,对,你看我在嘴,一激动就慌了神。真是乌鸦嘴。我只是想说,他真是大难不死,有神灵保护。”
沈玉芬抬头,抹了抹额头乌黑亮丽的秀发,望去,看见那个人一身戎装,走路的姿态雄赳赳气昂昂。非礼勿视,她迅速低下头,那齐颈的秀发掩盖住了脸。
秦卫东走近,妇女扯着大嗓门洪亮地说:“秦卫东,你还认得婶不?”
秦卫东分辨了片刻。“你是李德福的妈,李婶。”村里的叫法,如果对年长的妇女,是以她丈夫的姓来称呼。
“那年你走的时候,我给你做了一双鞋子。”
“真是要感谢你,婶。”
“早就看出你会鸡窝飞出金凤凰。没白费婶的一片心思。”李婶爽朗地大笑,带着一种骄傲与自豪,笑声震的水面荡起涟漪。
秦卫东继续前行。村里的道路如蜘蛛网一样杂乱无章,污水横流,带着牲畜的粪便与厕所的污秽。鸡遍地游弋,聚集在某一棵树下或是杂草丛里。有孩子拎着小桶到处拾鸡粪。绕过一栋巨大的房子,就看见自己的家门了。这巨大的房子很有来历,历史悠久,在民国时是一位大地主修建的,解放后,大地主在一九五零年被批斗而自尽。房屋收为公家的财产,成了队里的仓库,保管村里的劳动工具。他的子女们与此房彻底划清了界线。后来当集体解散了,这里就住进了一些鳏寡孤独的村民,正好具有避难所的功能。有一间被改成了小卖部。黑色的墙面还有曾经的石灰刷的口号:人民万岁!风雨的侵蚀只是淡化了字迹的颜色,而那些石灰似乎浸透到墙里了。
家保持着老样子,三间正屋,顶上的瓦多处塌陷,下雨就会漏。两间厢房,一间做厨房,一间是牛屋。庭院是一圈不高的篱笆围着。大门是木板拼的,缝隙大小不一。门口有一棵杨树,叶子已落尽,树枝间有一只喜鹊在鸣叫。秦卫东眼睛涩涩的,缓和了一会儿才推开大门进去。爹正在劈材火,母亲在厨房门口依门而站。
“爹,妈,我回来了。”
两位老人看着秦卫东,一阵沉默后是一阵惊喜。父亲扔下斧头,激动地点点头。“回来了就好。”
“这几年,让你们受苦了。”
“过日子,不就是这样。”
“我给你做饭。你们多聊会儿。”母亲喜极而泣,掀起油亮亮的围裙抹抹眼睛。进了厨房忙前忙后,生燃了灶膛烧水,在鸡窝找了几个鸡蛋。
庭院里弥漫了炊烟,呛着人的鼻子,也呛着人的眼睛。人间烟火的味道。秦卫东觉得很享受这个味道了。在战场,闻着的可是硝烟,让人窒息,恐惧。
秦卫东这一回来,村里沸腾了。平常,在闲暇时间,村民们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男的下象棋或侃大山,女的就做手工活,缝补衣服什么的。他们消遣了时间,时间也消遣了他们。可这一天,人人都在津津乐道传说秦卫东的故事。议论他在战场上如何英勇,如何浴血奋战,好像每一个人都身临其境亲眼看见过战争一样,看过他经历的九死一生。最终,所有人都感慨:秦卫东就是一个传奇!秦卫东自己都羞于听见这样的传言。可笑可叹!芝麻大点事情,在这些个孤陋寡闻的人们眼睛里,也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人言,到底是谁都可以信口开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