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城中开始疯传老胡并没有死……
两天前的黄昏,有人在南门外看到了那杂种,彼时的他已经狼狈的和疯子没什么分别,周身虽未见有伤,破烂不堪的衣服却血迹斑驳,一头杂乱的白毛也染满血污,这让本就了无生机的他,看上去更似个从墓穴里爬出来的死人。腿好像也折了,走起路来跛的厉害,手里拄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蓝棍子,身后则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旁若无人的穿城而入,似乎是又回家了。
事实上,老胡的家已经不能成其为家了,比养父母还老的旧房子,在两位老人过世前已是破败不堪,如今更是夏不避暑、冬不防寒、晴不遮日、阴不挡雨,唯残垣断壁而已。饶是如此,老胡依然在此坚强的活到了十七岁。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但凡换作别人,估计早已被满城颂扬了。遗憾的是,这奇迹发生在了一个不适当的人身上,于是一个原本励志的故事,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尴尬的故事。没有人关心他是如何活到现在的,人们唯一关心的是,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死。
院内一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老桃树正当熟,一轮将满未满的月光下,点点红晕缀满枝头,红晕如此之多,微风过处,需两人合抱的老树,竟被坠的连番摇颤。幸尔有此树,老胡才不至于在灰鹞生死未卜的这些天里忍饥挨饿。只是,桃子总有吃完的一天,而那些人对自己的恶意,却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慢慢的,关于老胡为何没死,坊间开始有各种说法流传出来,有的说那天抓走老胡的岩雕,是他自己用巫术变的;也有的说他用巫术蛊惑了岩雕,所以岩雕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救走;更有人说老胡其实已经被岩雕吃了,现在回到城中的只是他魂魄……等等等等,说什么的都有,总之无外乎一句话——现在的老胡非妖即鬼。
南霁容得知老胡的事已是在七天后的中午,当时他正在回城的路上。天祭大典结束的第二日,他就被城主派到西境巡查边务去了。连日的奔波令老人的身体疲疺已极,纵然如此,当得知老胡的事后,原本在马车内昏睡的他,顿时睡意全无,向随行武官要了匹快马,便急匆匆的往回赶。
翌日拂晓,南霁容赶回了赤岩城,满心焦切的他,没有去宫城向城主复命,也没有回家跟祖父南霁云请安,而是直奔城郊老胡的住所。当他破门而入时,见老胡正艰难的趴在院里的那棵桃树上,双手高高扬起,试图去摘高处已经熟透的桃子,那般架势,活似一只已然老迈不堪却不愿服输的老猴子。老胡并未理会南霁容,只一门心思的摘着桃子。
“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回来!”南霁容半带讥讽的说道。
“我也没想到你竟来的这样迟!”老胡的语气亦是冷淡至极。
“怎么?你很想见我么?”
“与其初一十五的躲,不如早作了结来的痛快。”
“呵呵,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你既如此恨我,何不现在就把我杀了,这样你我都省却了这许多烦恼!”
“你当我是蛮人么?告诉你,我想让你死,却非为私利,你也必将被处死,却非以私刑。”
“说吧,这次又要如何?”
“莫非你已急不可耐?”
“我是实在看够了你们这些脏污的嘴脸,死了倒也落个眼前干净!”
“你能如此想,我倒也心安了。”
“呵呵,莫非大人也有心下难安之时?”
之后,两人便不再言语,只默默的对望着。过了许久,老胡终于从桃树上下来,手里抱着几个桃子,径直往屋内走,全然不理还立在院内的南霁容。
“听说你带着东西回来的?”南霁容又一次开了口。
“大人果然消息灵通!”老胡突然站在了门前,冷冷的回道。
“什么东西?”
“礼物!”
“礼物?呵呵,除了那只贼鹞外,我可没听说你在这城中还有朋友!”
“谁说礼物非要送给朋友?”
“不送朋友?那是送谁的?”
“你!”
“我?”
“怎么?不想要么?”
“哈哈,我还怕你不成?既然如此,那就拿出来吧!”
老胡脸上突然露出难以捉摸的笑,他走向内室,很快便取出了一个浅灰色包袱,往地上一掷,冲南霁容言道:
“就是它了,打开看看吧!”
南霁容俯身去解包袱,当包袱被解开的一刹,他的脸登时就绿了。原来那包袱里包着的,正是那日老胡带回来的岩雕头颅。
“你……你……你……”南霁容有些气急败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南霁大人?这礼物合您老心意吗?”老胡却笑了笑的那样得意,笑得那样肆无忌惮。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竟敢杀神鸟!”
“什么神鸟?不一样也会死么?”
“放肆!你……你你就不怕遭天谴么?”
“呵呵,这是哪家的道理?它吃我就天经地义,我吃它却要受天谴!”
“吃?你……你还吃了它?”
“不止我,还有哪些赤鹫,那些贪吃鬼,吃的那叫一个香!嗯,对了,那些赤鹫会受天谴么?”说完老胡笑的更凶了。
“你跟我等着,我还会回来的!”说罢南霁容就气冲冲的走了。
临近黄昏的时候,有两个兵丁来到老胡家里,索走了岩雕头颅,并再三叮嘱老胡,不许跟任何人讲岩雕的事情。但关于老胡杀死神鸟的说法,还是被传了出去。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举城供养的神鸟居然被一个杂种给杀了,这还了得。随着整件事的持续发酵,民众的激情再一次被点燃。于是,关于处死老胡的呼声,又一次强烈起来了。
五天后,南霁容又一次来到老胡家里,他的心情看上去并没有比上回离开的时候好上一些。不知为何,当看到南霁容愁眉不展的模样时,老胡竟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呦,南霁大人来了!”老胡把“呦”的尾音拉的出奇的长,让人听上去格外的刺耳。
“算你小子有种!”南霁容一字一顿的说完了这句话,就好像嘴里在用力的咀嚼着什么。
“怎么样?商量出结果来了么。”老胡突然问道,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仿佛他在问的,是关于别人的死刑。
“真没想到你小子有这样的好造化!”南霁容则操着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腔调。
“什么意思?莫非是绞刑?”
“唉,可比绞刑要荣宠得多,奉城主旨意,三日后的山祭大典决定以你为祭。唉,你这竖子,也配?真是天不开眼啊!”
“呵呵,先是天祭,现在又什么山祭。天神都不收我,你确定山神就敢收我么?”老胡竟朗声笑了起来。
“你……你……你现在笑的猖狂,三天后在血狼面前,有你哭的时候!”南霁容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彼此对望着,眼神中都散发着憎恶的光。
薄暮时分,南霁容走了,诺大的院子里,又剩老胡一人,整个人朽木般颓然立在原地,口中不时念叨着:
“山祭……山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