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目之所及的天空,弥满浓重的阴云。这场连绵三天的细雨,依旧丝丝缕缕、绵绵密密,似是并未有停歇之意。
持日淫雨,把远近都惹得烟岚氤氲,无形中为这片土地增添了些许难得的柔美,就连昔日雄浑巍峨的赤岩山,一袭烟岚绕身后,也骤然变作了娇羞的少女。微风过处,烟岚轻漾,这“少女”竟翩然舞了起来。
山脚下,一队人在雨中艰难的走着,雨水把山路浸润的泥泞、湿滑,几个踉跄之后,终于有人开始抱怨:
“这鬼杀的天气!”说话的人是个穿着兵服的中年人。
“是啊,都三天了!莫不是天漏了吧?”另一个穿着兵服的年轻人搭着话。
“月初不都祭过天了吗?怎么还这样下个不停?”又有一人加入了谈话。
“哼,祭过天了?你是说那场大典?那也叫祭天,你几曾听过享祭的反被祭品给吃了的天祭,这算哪门子的天祭?”
“我听说就是因为那场祭典迁怒了上天,所以这雨水才会下个不停!”
“是啊,往年这时节哪有过三日之雨!”
“谩说三日!满日之雨也是很少有的。”
“哈哈,在这么没完没了的下,大家伙都该发霉喽!哈哈哈!”
“咱们发霉倒不打紧,只是今年这麦子……唉!”
“是啊,眼瞅着丰收在即,偏巧在节骨眼儿上来这么一场歪风邪雨!我听说好多麦穗都烂在地里了,唉,只怕今年又要饿肚子喽!”
“要我说啊,都怪那杂种,那天他要是老老实实被吃了,说不定就没这场邪雨了!”
“哼,就他!他会老老实实被吃?这雨水下你脑袋里了不是?”
“是啊,只怕这赤岩城,那杂种还没祸害够呢!”
“唉,若是当初城主就允了南霁大人之请,哪会还有这后来的诸多祸事!”
“要真是那样,还哪里会有你我这今日之行!”
“住嘴,都给老子住嘴!”谈话突然被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给喝止住,他接着说到:
“都活腻了不是?这事儿也是你们该讨论的?老老实实把这趟差给老子办好!否则的话,呵呵,这赤岩山上去就甭想在下来了!”
人群立时静了下来,“这赤岩山上去就甭想再下来了”作为此次山祭的共同执祭人,大家都清楚这句话的份量,于是谁都不再言语,只默默的往山上走着。雾雨迷蒙中,这支细长的队伍,如一条逶迤的小蛇。
队伍快要行至山腰时,雨水渐渐小了。过了山腰,竟见一轮红日当头,已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周遭的花草树木并未见有被雨水浸润过的迹象,连地上的泥土也是干的。众人只道是这连绵的雨水终于结束了,可待往山下看时,却依旧是愁云漫卷,风雨如昨。
“果然是神山,连天象都与下边儿不同!”长着络腮胡子的军官感慨道。
“真是托大人的福,我等才有机缘进得这神山圣地!”军官身后一个精瘦的年轻人满脸堆笑着附和起来。
“哪里是托我的福?要托也是托那杂种的!”军官说着把手指向了夹在队伍最中间的老胡。
众人闻言齐望向步履蹒跚的老胡,眼神中充满了不睦的光,就好像他们正试图用眼神来杀死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杂种。而老胡也不示弱,迎着众人的目光,与他们对望了起来,眼神里写满坚毅与不屈,分明是在对那些望着自己的人说:“我不怕你们!想杀我?有种你们试试!”
山祭,也叫赤岩山祭,与天祭、水祭并称为赤岩三祭。一千两百年前,赤岩初祖赤玄为避乱世纷争,举族西迁,行至此地,见大山通体赤红,因以赤红之“赤”暗合本姓,深感天命所至,故而依山设寨,傍水围田,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此地虽临大漠,却水草丰美、土沃田肥,耕牧皆宜。未足二十年,赤氏族人便兴旺已极,营寨也扩大数倍。赤玄感念大山恩德,以“赤岩”二字名之,并奉为神山。从那时起,每年都行山祭之礼。而之前的赤氏寨,也就此改为了赤岩寨。之后数十年四方流民纷至沓来,小小的赤岩寨慢慢变成了稍具规模的赤岩堡。又过了数十年,已有些规模的赤岩堡逐渐发展成威震一方的赤岩城。可无论如何变迁,先祖赤玄定下的山祭之礼,赤氏族人却是延传至今。
最初几百年的山祭大多都是牲祭,献祭之物无非就是猪、羊或者牛。后来逐渐有人自愿用身体献祭,以示对山神的赤诚之心。据说献祭之人死后可得超脱,灵魂归于天堂,故而献祭成了一项殊荣,每年争抢此名额者不在少数。后来第十三任城主赤阜索性停了牲祭,从此一律改作人祭。当然并非什么人都有资格献祭,这些人需有健全之身、纯良之心、望众之德。
山祭的的形式也有颇多讲究,确定献祭人后,还须从城中和军中各选出六名生肖是狼的青壮年作为执祭人,协同献祭人一并上山,整个过程是极其低调的,没有鼓乐,也不会有观礼,就连城主在这一天也只能在宫内社坛烧香遥拜而已。赤氏族人向来视赤岩山为神山圣地,千百年来禁绝任何人涉足此地,山祭这天是个例外,但也仅限献祭和执祭的十三人进山。进山之后算是山祭的开始,而何时结束却并无定期,有时仅需半日,有时则要多达数天甚或半月。拿往年那些资深执祭人的话说就是
“急不得,一切都得凭机缘!”
他们所谓的机缘就是整个队伍与血狼相遇的时间。执祭人的所有使命会在他们与血狼相遇的那一刻结束,接下来就是献祭人跟血狼之间的事了,而这,已与他们无关。
老胡当然不知道这些,他更不知道今年为何会选自己作为山祭的祭品,他和满城百姓心里都清楚,自己根本不配,不配山祭,也不配数日前的天祭。但他分明感到有一双隐形的手在悄悄推着他,推着他走向这份令所有人艳羡不已的荣宠,最后在这分荣宠中迈向千百年来赤岩城最光荣的死亡。他不知道这只手是谁的,也不知道该对这双手寄予怎样的情感,换句话说就是,他不知道这双手是敌人的还是朋友的。而对于后者,老胡是从来不敢怀有太多期望的,毕竟“朋友”这个词对他来说是那样的陌生与遥远。
“你这杂种,快些走!”走在最前面的军官冲老胡吼了起来。
“是啊,捡了这么大便宜,还一瘸一拐装什么跛脚大爷?当老子们好欺负是不是?”后面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也发起火来。
“快走,快走,交了差老子们还等着去领钱赏钱呢!”紧挨着老胡的年轻人更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边大声催促边用力推老胡拄着手杖都有些颤巍巍的身体。
老胡倒也不言语,由着他们一路推搡一路谩骂。“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一切就要结束了!”他这样想着,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