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曦将金光铺满江面的时候,老胡终于睁开了他惺忪的睡眼。五月的风,温凉、轻柔,如一双母亲的手,轻抚着老胡的面颊,他望着那轮新日,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很快,新日便褪去了最初的金黄,转而变成淡淡的亮银色,而老胡的厌恶,却更甚了。
卯时初刻,一个穿着祭服的青年人便从城中匆匆赶来,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当着老胡的面,食盒被一层层掀开,里面鱼、肉、果、蔬不一而足,按惯例,“祭品”在开祭前是断不可空腹的,而这,让老胡难得的饱餐了一顿。
滚滚丹江,浩荡千里,千年来,以其不竭的水源,滋润出两岸连绵数百里的良田,使得这方远离中土的番邦小境物富民丰,国力殷实。如果说赤岩城的存在源于赤岩山的话,那么它能存在下去,且千年来长盛不衰,则离不开这滚滚丹江。拿城中那句流传甚广的话说,就是:
“得山而名,得水而活!”
作为回馈,城中每年都会行水祭大典,以谢河伯。如果按旧制,这大典当以秋中为宜,只是近来遭了水患,迫不得已,才移作了今日。
更改祭期,对于这种犯忌讳的事,换作往常,定会激的民怨沸腾,而这次,举国上下,竟无一人反对,甚至都异乎寻常的拍手称快。因为于他们而言,这实在是一件两得的事,一来抚慰了河伯,二来剪除了老胡。
临近辰时,身着祭服的南霁容,领着一众人,来到了亭下。他瞥了一眼如猪狗般绑在亭柱上的老胡,冷冷的说道:
“竖子,你的死期又到了,跟我们走吧!”他不知无心还是有意,竟用了一个“又”字。
而老胡,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淡淡的回道:
“走就走,又不是第一次了。”老胡也用了一个颇耐人寻味的“又”字。
事实上,在亭子到江边的这段路,老胡根本称不得是走,和上次一样,他又被人架着,一路飘飘悠悠就到了江边。而不一样的是,这次沿途围观的人,则较上次要多的多,长这么大,老胡从未见识过如此多的人,黑压压连阡接陌。山不见了,城不见了,甚至连那滚滚大江也不见了,放眼望去,全是人。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笑的那样冷,如冬日的凛风,笑的又那样热,似夏日的骄阳。
当然,除了不怀好意的笑,不可或缺的,还有那十几年来,一直充斥耳畔的谩骂,永远都是那么几句,诸如“贼妖怪!”、“老不死的!”、“破烂货!”之类。老胡早已听的烦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何以十数年来,连句新鲜的骂人话,都想不出来。
想到此,他的嘴角,竟露出了一丝鄙夷的笑,笑这些人,笑这座弹丸之域,笑这方只会生出淡漠和偏见的水土。突然间,他倒真有些向往赤岩以外的世界了。
到江边时,老胡看到江上早已挤满了船。其中主祭船一艘,副祭船四艘,随祭船则无以数计,连绵竟至数里。他知道,如此大阵仗,全然只为自己一人。
“连杀人,都如此排场!”他暗暗感慨道,不觉好笑。
老胡被架着上了主祭船,与其说这是艘船,不如说它是一方移动的陆地更为妥帖。阔十丈,长逾三十丈的巨大船身,使得它在澎湃的大江上,竟稳如平地。船身虽巨,但舺板上却黑压压挤满了人,靠前的是以南霁容为首的诸位主祭官,他们身后则是数十位从全城精选的吹鼓手,再往后就是上百名随船观祭的平民,而两侧又站满了成排的兵士,粗略算来,单舺板上就足足有两百余人,真是好不热闹。
老胡被绑在船首一根桅杆上,与众人远远的隔着一小段船身的距离,显得孤单且落寞。烈日下,江风阵阵,吹打在他的脸上,这让他本就不堪的脸,看起来更憔悴了。
连绵数里的船队,在江上行了上百里,也未见河伯显身。江面愈发的宽了,而江水也开始湍急起来,浪头一排高过一排。终于,主祭船开始晃动了。后面的副祭船则晃的更甚,不停的左右摇摆,如四只惧水的旱鸭,在水中拼命的挣扎。最惨的是那些跟在后面无以计数的随祭船,它们都是些单桅的小帆船,远远望去,显得娇小、单薄,根本经不起这一人多高的浪。不多时,便有几只,已然倾覆于这翻滚的江波之中。
老胡是看不到这些的,当然,他于此,也浑无兴趣。反倒是两岸不断出现在自己面前,又很快被甩在身后的那些村庄、农田以及原野上正啃食着青草的牛羊,深深的吸引了他。这些,在赤岩城是压根儿没有的,而几乎从未离开过赤岩的他,也是向来不曾见到过的。
“多美啊!”老胡惊叹道。
“竖子就是竖子!不过一些粗鄙的山野之地罢了,也值得如此大惊小怪?!”不知何时,南霁容已来到了老胡身后。
“只有粗鄙之人,才能看到粗鄙之景,而我,与你不同!”老胡回击道。
“留着你的巧舌,一会儿与河伯申辩去吧!哈哈,哈哈哈!”南霁容也不恼怒,说完竟朗声大笑起来。
“有时,我真是宁愿死,也不愿再见到你这副嘴脸!”老胡说着,露出了一脸的嫌恶。
“那么恭喜你了,今时今日你就要如愿了!哈哈,哈哈哈!”南霁容又笑了起来,他笑的愈发肆意,愈发欢喜。
“如果你不想今日之后被厉鬼纠缠的话,那就离我远点!”老胡接近愤怒的向南霁容吼道,他实在不愿与面前这人再有任何交集。
“愿你来世投个好胎!哈哈,哈哈哈!”说罢,南霁容便笑着离开了。
已近正午,船队继续往前行进着。当船上的众人都已有些疲乏的时候,老胡却依旧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两岸景致,他是那样的忘乎所以,就好像,即将要被祭水的,另有其人似的。老胡继续欣赏着,而此时的岸上,村庄不见了,农田不见了,正在啃食青草的牛羊也不见了。唯夹岸的绿树,或横斜,或高挺的生长着,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尽头。不时有几只水鸟飞进又飞出,把周围衬得宁静又安详,仿佛正行在水中的这支浩浩荡荡的船队根本不存在似的。老胡正望的出神,突然,船身处,不知是谁,欣喜的喊到:
“啊,河伯!河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