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比老胡更清楚的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问题是,他还没活够。
时光潺潺如水,转眼已是初夏,五月的风,从南方带来了丰收,也带来了布谷鸟的歌声。老胡大口大口吸着这从南方吹来的丝丝温凉,他喜欢那抹弥漫在风中的淡淡麦香。
“唉,闻一口少一口喽!”他叹息着,旋即又大口大口吸了起来。
厚密的云层遮蔽了月光,这让赤岩的夜愈发幽黑,真是糟透了,老胡这样想着。他讨厌云,讨厌没有月亮的夜晚,这让他感到孤独,就像院里的那棵老树,但那棵老树也是令他讨厌的,他讨厌它那样老却能还焕发出旺盛的生命力,而自己分明这样年轻,看上去却是一副将死的模样。正是这该死的模样,为他惹来了那些人该死的目光,他讨厌那些目光,奈何那些目光却像空气一样,从小到大都充斥在他的周遭。他知道,那些目光分明是在说:
“你怎么还不去死?”
死,老胡是想过这个问题的,或者说有人替他想过这个问题,说起来已是五年前的事了,那年家里突然来了一位老人,那老人说: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我知道,那注定是个错误。这么多年过去了,或许你已认识到了这个错误,认识到自己不属于赤岩,也注定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甚至不知该喊你孩子还是老先生,但无论如何,你应该去死,去追随你养父母的脚步,去求得他们的原谅,还有那数不清因你而死的赤岩百姓,去吧,去向他们忏悔……”
后来他知道那人叫南霁容,赤岩城最不希望自己活的人。那天他说了好多,从夕阳西斜一直说到明月高悬,他的话,有些自己听明白了,有些则是一知半解。也难怪,毕竟当时自己不过是个未满十二岁的孩子。
那天晚上,老胡失眠了。他的思绪回到了更久远的过去,想到了自己的养父母——那对善良的老夫妇。对他们,他没有太多的记忆,他们太早的离开了自己。四岁那年春天,养父便染病死了,有人说,养父的死是因为染上了自己身上的邪气。第二年秋天,养母也死了,相信这种说法的人更多了。他曾经满怀愧疚的向养母提到过这个问题,那是在她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老人听后却淡淡的笑了,然后向自己说了她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别听他们的,要好好活着!”
两位老人就那么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姓氏和一句好好活着的嘱托。从那时起,他就时时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为自己,也为养父母。
然而厄运之神似乎对他情有独钟,没过多久,城中也有人染上了养父母一样的怪病,那怪病迅速漫延开来,渐渐有人因此死去,先是一个一个,后来就变成一群一群。彼时的人命,竟轻贱如一片片经秋的残叶。即便城主遍请天下名医,也是束手无策。浑无征兆,赤岩千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瘟疫就这么莫名其妙的爆发了。
两年后,在满城的惶恐与哀嚎中,浑无征兆,瘟疫又莫名其妙的结束了。据官家后来统计,此次疫病共折损了赤岩三分之一的人口,而老胡却活了下来,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他是妖魅,是魔鬼一样的存在,正是这个怪胎的存在,害死了他的养父母,害死了不可计数的赤岩百姓。从那时起,他的存在,成了整个赤岩的痛。
一声凄唳将老胡从深深的回忆中拽了出来,他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灰色大鸟从云层密处急冲直下,如一支离弦的箭,直直射向自己,老胡倒也不闪躲,任那大鸟一点点逼近,快到屋顶的时候,却见那大鸟“嗖地”一个变向,一头扎进了院中那棵老树的枝叶荫浓处。
“来的这样晚,今天带的是什么啊?”老胡说着转身走向了隐在树荫深处的那只大鸟。
大鸟探出头,四下环顾,确定周遭并无异常后,才放心的从树荫中飞了出来,在老胡头上不住的盘旋,嘴里时而低啭时而尖唳,仿佛很开心的样子。过了很长一会儿,许是累了,它将爪间抓住的东西往老胡身前一丢,然后竟稳稳的落在了老胡肩上。
“又是鹿肉?好啊,现在连你也开始欺负我了,就凭我这牙口,如何吃的下啊?”老胡充满爱意的责备着大鸟,受了责备的大鸟将头背到了另一边,喉间不停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个因受了委屈而闷闷不乐的孩子。
老胡捡起了那块鹿肉,他不明白一只灰鹞是如何弄到这么大一块鹿肉的,但也懒得去明白。他心下一横,自言道:
“它既已带来,若不吃,岂不拂了一番美意。”然后竟大口大口咀嚼了起来,全不顾自己那口已脱落殆尽的老牙。
那只灰鹞看他如此狼吞虎咽,也不禁来了兴致,它扑扇起翅膀,又在老胡头上盘旋起来,不时发着阵阵悠长的低啭,似是在笑,这下却又浑似个手舞足蹈的孩子。
当老胡将最后一点鹿肉送入口中的时候,灰鹞便头也不回的飞走了,甚至连一丁点儿象征性的告别也没有。老胡久久凝望着越飞越高的灰鹞,直到浓密的云层掩去了它的身影。
无论如何老胡都应该感谢那只灰鹞,因为它承包了自己自养父母过逝后所有的饭食,十二年来,未曾一日中断,虽然都是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荒野杂食,但终究聊胜于无,何况自己就是籍此苟活到今日的。老胡甚至怀疑是否是养父母实在不舍自己,故而将魂灵寄在灰鹞体内,以此照顾自己。
事实上,那只灰鹞似乎真的把老胡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不开心时,它会捉些活物来逗弄他;他受人欺负时,它则会衔起石头,去将欺负他的人教训一番;他的破房子漏水时,它又会在风雨里不停穿梭,抓来树枝为他遮蔽……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对此,刚开始老胡是抗拒的,甚至有些害怕,毕竟彼时的他只是个刚满五岁的孩子。不过时间久了,他就慢慢习惯了,也慢慢有了那种亲人间的默契,他视它如父如母,它则待他如儿如女……
“看来坊间并非虚言,果然是‘灰鹞之子’,莫非你不知道这灰鹞乃城中的禁忌之鸟?”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悠悠飘来。
“我只知道,在城中私闯民宅是犯律条的!”老胡回击道,他并未看清那隐在黑暗里的人,这样的人他遇到的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也懒得理会。
“好一张伶牙俐齿!”
“你可真会挖苦人,我连牙都没剩几颗,怎么伶牙?又如何俐齿?”老胡有些气恼。
“你这少年,果然与众不同!”隐在黑暗里的人依旧不冷不淡的说着。
“少年?我可不是什么少年,我是老头儿,所有人都讨厌的老头儿!”
“老头儿?莫非你比我还老么?”话音未落,幽暗中走出一位老人,此人正是南霁云。
“我……我识得你,他们都喊你老神仙!”老胡有些惊讶,未几,惊讶又变作了惊喜。
“什么老神仙,不过一个老不死的糟老头子罢了。”
“这么晚了,您来我家作什么啊?”老胡不解的问着。
“我早该来看你的!”
“早该什么?早该来看我?看我作什么?我不过是个卑贱的怪胎罢了。”老胡更疑惑了。
“别听那些人瞎说,你跟他们不同,你有着那些人无法想象的未来。”
“一个将死之人,会有什么未来?”
“孩子,不要这么悲观,死,从来不是如你想的那般容易。你看我,都快两百岁了,老天不还是不肯收么?不过话说回来,”南霁云话锋一转:“你倒还真是挺显老,瞧你的头发,比我的还白,脸上皱纹也比我多,哈哈!”说罢,不禁发出了阵阵爽朗的笑声。
“嗯,是……是啊……”老胡被说的面色通红,支支吾吾的,一时竟无言以对。
“可我近来却听人说你的身体比先前健实多了,走路也都不怎么喘气了是么?”
“是啊,额上的皱纹也无端少了两条哩,直感觉不似几年前那么老了!”一提到这些变化,老胡刹时间两眼发着光。
“哈哈,如此就好,相信我,你会越来越好的!”老人说完又笑了起来。
“您老深夜前来,想必不单单是要跟我说这些吧?莫非还有别的事?”
“他们决定处死你,我代他们来告知你的死期!”
“什……什么?可……可……”老胡有些惊愕,他原本就预料到会有糟糕的事,可没想到,竟会这么糟糕。他极力平复着心绪,然后又开口道:
“这次真的定了么?什么时候?”
“三日后!”南霁云却还是淡淡的说着。
“可您刚刚分明还在跟我谈论着未来,我的未来!如此一来,我还有未来么?”老胡愈发的激动了。
“孩子,这死期只是他们定的,却不是上天定的,上天未允准的事,他们说了不算!”
“真的么?”
“至少我们这么认为的!”
“你们?还有谁?”
“你会知道的,不过却不是现在。”说罢,南霁云转身便走了,连个招呼甚至多余的话都没有,几乎和他来时一样突兀,只留下一脸茫然的老胡,兀自立在那他已立了一整晚的院子里,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