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老胡的死,大家很快就达成了共识。至于何种死法,则在全城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规模庞大的讨论。而对于此,老胡是不需要知道的,他只需要知道一点,那便是自己就要死了,而且会死的很惨!
赤岩这地方,孤悬西陲,虽地域偏狭,物产却极是丰饶。单一年之产,其粮便足食天下,其棉亦足衣列国,故而自古就是兵家必取之地。奈何三百年来,中原列国彼此间征伐不休,着实无暇西顾。赤岩亦以中原崩裂旧主不复为由,累世不奉号令,索兴偏安于一隅之地。然而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偏安谈何容易,但凡是肉,终究会引来猛虎相食,便是猛虎不来,也能惹的饿狼垂涎三尺,何况是赤岩这块天下尽知的大肥肉。
两百年前,一支蛮人残部突然出现在赤岩西境,他们本世代居于极北荒寒之地,生性暴虐,且不事耕作,以游猎为业。这支恶狼一样的野蛮部落,在赤岩境内大肆围猎了整整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搅的西境鸡犬不宁怨声载道。好不容易熬到春风化雨万物复苏,大家都冀望着这群两条腿的野兽会就此收手,返回他们极北之地的老巢。谁曾想,他们反而将营垒扩大数倍,公然建庙设坛,俨然以此为家了。得知此事,赤岩城主终于忍无可忍,火速集结一支重兵前来征剿,于是一场连绵近两百年战争就此打响了。
昔日富足安乐的赤岩,在这场百余年的战火里渐成幻影,更遑论什么“衣食天下”了。商人越来越少了,匠人越来越少了,后来连农民也越来越少了,唯独在前线与敌人厮杀的兵士和在城内专杀战俘的侩子手越来越多。
在赤岩城,杀俘,向来被看作是一项艺术,侩子手的艺术。对于这项艺术,人们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是啊,历经漫长的战争洗礼,人性已然泯灭殆尽,剩下的,唯有仇恨,噬骨的仇恨!而在这座弥满仇恨的城里,还有什么比目睹自己的仇敌被剜心割肉抑或斩腰砍头更痛快的事呢?
战争终究会有了结的一天,哪怕是暂时性的了结,而赤岩与蛮人的战争,了结于十七年前的赤岩山之战。
战斗发生在午夜,当晚天气特别糟糕,一直在刮风,风很大,飞沙走石的那种。后来还下了雨,瓢泼一样的大雨。风雨经久不息,肆虐整夜。快破晓时,又起了惊雷,雷鸣滚滚,声势之大,仿佛世间万物会因之一夕湮灭。待到东方渐白,俄而风雨骤止,顷刻间烟消云散,而滚滚惊雷也消隐如隔世幻梦。天地间又呈现出一种令人惊恐的静寂,似乎那一刻世间万物真的随着肆虐整夜的风雨雷电一同湮灭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哀嚎划破静寂的晨曦,很快一声变作两声、三声、四声,直到最后汇成恐惧与哭泣的海洋……
这就是后人对那场战斗所知道的全部,没有人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乎所有人都死了,八万赤岩兵、五万蛮兵,这里边包括赤岩城主赤显的独子赤宣以及蛮王所有的儿子。只有四个人活着离开了战场,分别是国师南霁云、城主之侄“白骨将军”赤翀、拜星台主匡贺和蛮王拔都。
四人后来对当晚之事绝口不提,也无人敢问,后来双方竟破天荒的在这件事上达成成了共识:
私议当晚之事者,以死罪论处!
于是赤岩山之战就这么成了赤岩和蛮人共同不可言说的禁忌、共同挥之不去的苦痛!
不得不说,那十三万人的死是值得的,虽然这么说多少有些残忍,但事实如此,因为这十三万条命,为双方换来了十七年的和平。
十七年的和平,让城中世代以杀俘为业的侩子手变的生计无着,他们中的大多数不得不选择远奔异国,好在赤岩的侩子手无论刀工还是手法都名闻天下,因此这些人,富足虽不至于,混口饭吃还是绌有余裕的。而不愿走的则多改行作了屠户,照他们的说法:以前杀“畜牲”,现在杀牲畜,干的也还算得上得心应手。于是宰杀俘虏,这个赤岩百余年来从未间断过的传统,自十七年前那场神秘战斗结束之后,就再也没举行过了。毕竟和平年代,实在无俘可杀,祭奠先祖无俘可杀、祷告诸神无俘可杀、城主寿诞无俘可杀、年节庆典亦无俘可杀,这可着实苦了看惯杀人游戏的城中百姓,于他们而言,这简直是不可接受的,而这种不可接受的情形,他们却无可奈何的接受了十七年。
老胡的事,让人们看到了转机,说实话,没有多少人真的在乎他到底是不是妖魅,也没有人真的在乎大瘟疫的源头是否是他,人们只在乎他会不会死,确切一点说就是,他会不会被公开处死,就像侩子手十七年前对那些蛮人杂种作的那样。他们只是渴望看到让人血脉喷张的杀人场面,而被杀的是谁,真的是无所谓,反正只要不是自己,爱谁谁!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对此,南霁容大人是费了大气力的。自那杂种降世以来,十七年了,南霁大人为了铲除这祸根,可真算得上呕心沥血,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日前,终于求得城主允准。这一次,那天杀的胡鬼子,任他千条命,也终是在劫难逃。
有人说老胡会被腰斩,有些人则不同意,他们觉得腰斩死的过快,太便宜那杂种了;滚油锅也不好,太费油,为那杂种不值得;牛马分尸,太占地方,观刑的地方不得不因此收窄,因而容不下太多的看客;绞刑规格又太高,他不配;讨论来去,凌迟还算差强人意,看着那杂种被一刀一刀割下肉来,倒不失为一个绝妙的主意。
当所有人都这样想着的时候,城主却突然降下一道諭令,諭令只有短短两句话:
“入岁以来,风雨调顺,今谷麦将熟,岂有不奉祀上天之理!胡妖罪虐万重,宜之为祭!”
諭令一出,城内彻底炸开了锅,也难怪,这所谓的“奉祀上天”,乃城中规格最高的天祭,而那杂种何德何能,他凭什么有如此造化,一些老而不死的行将就木之人,甚至急的破口大骂起来,这天祭可是他们苦撑着不死多少年等都等不来的莫大恩宠,如今却白白落在了这杂种头上,真是可气、可恼、可怨、可恨!
而老胡却不是这样想的,是啊,于他而言,凌迟也好、天祭也罢,终究免不了一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苦笑着,心底不禁在想:这是多么让人绝望的选择题啊,而更让人绝望的是,作出选择的人却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