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来的如此始料不及,年初一的死成为沈怀信心中永远的痛。风月无痕,燕过长空,又到了一年梨花盛开的季节,梨园内花海一片,春雨过后,那朵朵莹白梨花洒落一地,像是在祭奠这位一生为主的可怜人。
沈怀信一连三日未曾离开梨园,皆在园中赏花或是喝酒,也不多话,跟妙灵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妙灵自然知晓他的心事,平日里,见他习惯了将自己的坏脾气和不满尽数发泄到初一的身上,都以为他那是惯常的少爷脾性,旁人不晓得的是,他早已将初一视为自己的亲兄弟,是自己的手足,所以他从不担心初一会因为他的暴脾气而记恨他,会因为他的不满而不敢谏言。而在年初一的心目中,他也不仅仅是个主子少爷,他从前叫他少爷,等他当了督军做上第一把交椅,他还叫他少爷。在初一的心里,沈怀信是他永远的少爷,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而如今,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挚爱,却也在同时,失去了他的手足。
他怎能不痛?
此时起了风,吹得的梨花漫天飞舞,远远望去,若仙境一般。妙灵为他拿了件大衣,步履轻微的从他身后走来,动作轻柔的覆在他的肩上。她的玉手才刚触到他的肩,便有一只温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怀信上身微侧,一双明眸斜仰着看着她,继而嘴角上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妙灵心疼的轻抚着他鬓角上的白发,她太惊讶,他还这么年轻,这些白发是如何出来的?
是为她?还是为辽东?亦或是为这天下?
孔妙灵百感交集,想想当初竟然会因为家仇而负气出走,如今回头去看,这一切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生逢乱世,军阀盘踞,为了生存,各方打杀是命中注定,制止混战才是根本,可她做了什么?只为一己之私,便煽动一场大战,弄到最后,表面上看她是大仇得报,可实际上,她不仅没有报仇,反而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妙灵听到耳畔声音才猛然发觉杯中的水早已溢满,是她想的过于出神,失了态。
妙灵面上讪讪的,呢喃道,“是我不好。”
“事情早已经过去,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若不是我,初一他…”
“那不关你的事。”怀信当即打断她的话,怅然远望,“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
是啊,不仅是有些事情,应该是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了。譬如这梨园,就算旁人不知,她又岂会不知。
在孔家逢变之前,她孔妙灵就在此处出生长大,十八岁那年,这里被人洗劫一空,还打上了封条。在这里所经历的一切,都让她永生难忘。
“我接管京陵之后,就动了这宅子的主意。好在陆承泽没把它卖出去,主体结构也不曾变过,我便叫人收拾好,又因这片梨树而把这里改名为梨园。我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你,到那时,不管你我身份为何,我都会带你到这里一趟,算是我们重逢的见面礼。”
妙灵心中动容,却又不肯表露出来,便逗他说,“我都跟别人跑了,就算重逢,也不过看上一眼,能有什么用?”
怀信长叹,“我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想为你做些事。哪怕你是真的跟人跑了,我也要让你后悔。”
“果然是无毒不丈夫。”
怀信宠溺的刮了下她的鼻尖,“谁叫你不肯等我,这是对你的惩罚。”
“你那么骄傲,把我关在冷冰冰的阁楼里,不见我,也不问我,我又何必去等你。”
“可我一直在等你。”
妙灵心中震动,不自觉收起了言语间的戏谑,认真的说,“那你又为何要休了我,侮辱我?你可知道,我现在可是天下人竞相谩骂的对象?”
怀信顺势将她揽入怀中,“所以我要你和我一起笑看天下。”
紧接着,怀信掏出一个折叠好的红纸,塞给妙灵,妙灵展开一看,忍不住惊呼,“婚书!”
“不错,这是我草拟好的,等你阅览确认无误之后,就盖上印鉴,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姓沈了。”
妙灵脸色一转,“可是,宋蓁蓁呢?”
怀信面色一沉,“我和她是政治联姻,毫无感情。况且,若不是被她算计,这场政治联姻也成不了。我跟她,迟早要离。”
“可是…”
怀信用吻封住了她所有的疑问,蜻蜓点水却也温柔缱绻。
“往事不必再提,误会二字再也不会成为你我感情的障碍。这辈子,你是我的,就该乖乖的认命,听我的话。那些令你担忧的事情我会尽快解决掉,但是,你要答应我,日后无论怎样,都不准再离家出走。”
妙灵轻点着头,“…这一生,终究是我欠你太多。”
怀信邪魅一笑,轻挑她的下巴,“你又何止欠我这些?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
沈公馆。
“你说什么?年初一死了,孔妙灵回来了?”信息来的过于突然,让宋蓁蓁一时之间无法消化。
来人是冯健,他也全是一片尽职尽责的公心,见沈怀信三日都不去总统府,毫无音讯,好像一下子人间蒸发了。宫九安也急得慌,若非是旧疾复发,实在下不了床,定是他带着冯健一起出现在沈公馆。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放心不下,他心知沈怀信是因为年初一之死大受打击,便写了一封谏言书托冯健带过去。怎料,这冯健为人耿直,素来未与沈怀信有过半点私交,也从不八卦,故而对于沈怀信早已搬出沈公馆一事根本就不清楚。又巧在这宋蓁蓁也在因前不久和年初一的事情而心生忌讳,也不交际,好容易安静了几日,这便让首次登门的冯健给惊到了。
冯健被她问的也是一愣,他怔忡的“嗯”了一声,心下却不再平静。
果然,宋蓁蓁立刻黑了脸,小拳头攥的像是要打人。可冯健却不知这愤怒从何而来。
“你说孔妙灵回来了?可是前夫人孔妙灵?”
冯健又愣不瞪的“嗯”了一声,心里这便开始打起鼓来。
“她不是跟别人跑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冯健被她狮吼似的音调吓的一哆嗦,忙道,“是栾知言,他抓了前夫人,威胁大帅,大帅震怒,挥师直捣他的腹地,这一仗打的那叫个酣畅淋漓…”
“停!我对你们打仗的不感兴趣。听你这么说,那个贱人被大帅给救回来了?”
“不错,可惜的是,年秘书为了大局,跟栾知言…同归于尽了。”冯健很是悲伤,“听说,年秘书死前就被栾知言抓了,还百般虐待,年秘书当真是条汉子。”
宋蓁蓁哪里想听他赞美年初一的这些话,不过,听到年初一和栾知言同归于尽,她还是略有感伤的,毕竟,他曾是怀信派来追求她的,若非是他,她也不会知道那么多关于怀信的点点滴滴,他像是她确定自己对怀信这份爱上的摆渡人。排除掉他的身份,平心而论,也不失为一个理想的好男人。
“那个贱人现在在何处?”
冯健一愣,道,“我也不清楚,我以为大帅把她带回公馆了,怎知…”后面的话冯健觉的也不便出口,这便请辞,“属下还有军务,既然大帅不在,那冯健就先告辞了。”
宋蓁蓁原本还想抓着他多问几句,谁知那冯健跑的倒是快。可他冯健不知沈怀信去处,她宋蓁蓁却不会不知道。
沈怀信前脚出门去了总统府,孔妙灵送他上了车,回去之后,那心里的隐忧便不自觉的涌上心头。
妙灵看着怀信为她准备的婚书,情绪复杂。并不是预想中那般惊喜,相反,她是忐忑的。而事实证明,她的忐忑也来之有理。
妙灵的思绪还在为她和怀信忧烦,那边就传来一阵喧闹。她忙的收好婚书,循着喧闹的方向走去。才进大厅,就望见一打扮精致的女人夺门而入,一见到杏儿,甩手就是耳刮子,嘴里还骂道,“下贱的蹄子,我早该知道你才不是要走人,原来是偷偷的来了这儿,伺候你原来的主子啊。你这不是明摆着让外人觉得我是个虐待下人的主儿吗?”
宋蓁蓁气的紧,抬手便再要抡一巴掌,杏儿捂着脸在那儿哆嗦,微微抽泣却硬是不敢吭声。
“沈夫人!”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叫她沈夫人。
宋蓁蓁好奇,缓缓将举到半空中的手复又放下,转眼细细观察这园子里从天而降的“女主人”。
宋蓁蓁从前就知道孔妙灵这个人,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她比孔妙灵小几岁,当年孔妙灵名满京陵城的时候,她不过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孔妙灵一走,加之她时常混迹于京陵城上流的交际圈,便取代孔妙灵做了京陵第一名媛。她自以为自己是国色天香,无人能及。那日被她撞见沈怀信笔下为孔妙灵作的画,画上的孔妙灵正是当年腊八宴会上为她庆生的水红色旗袍,真真是明眸流转,风姿绰约,单凭那一身由内而的气质,就是十个宋蓁蓁都不敌。
孔妙灵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名义上的“情敌”,她曾恨过沈怀信,却从不曾恨过这个女人。在她印象里,宋蓁蓁无非是两个身份,一为京陵第一名媛,二为名震天下的沈帅之妻。眼前的宋蓁蓁与她幻想中的相差不多,漂亮,任性。
两人都先对方看了个遍,就差拨开那层皮,看看对方骨子里的血究竟是红色还是黑色。
“你就是孔妙灵?”到底还是宋蓁蓁先一步打破这尴尬的宁静。
孔妙灵微笑着,“是。”
宋蓁蓁咬着嘴唇,慢慢朝孔妙灵走去,在不到两米的距离时,举手便向孔妙灵抡去。怎料,预料中的巴掌并未落下,而是夭折在孔妙灵的五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