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哪里会晓得妙灵会如此说,还斩钉截铁的,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弄的他油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感动,也因这感动生出一股希望来。
承恩坐直了身子,火光下妙灵的脸是如此熟悉,他们隔着那么的近,可他却觉的那么的远,看似触手可及,实则触不可及。
承恩伸手去触碰妙灵的脸,她没躲,这表明她愿意。
有那么一刻,承恩是懵懂的,他陷入了一个误区,可他又确实厉害,及时的抽脚,又从误区里全身而退。
“哈哈,瞧你,开个玩笑都这么正经。”承恩自嘲笑道,趁机别过头去,不想被妙灵看到他眼底的失落。
杏儿此时从一边跌跌撞撞的跑过来,看到孔妙灵就卯着劲儿的喊,“夫人!夫人!你没事就太好了。”
承恩被她这么一打扰,一时也没了继续和妙灵倾诉情怀的兴头。
妙灵看到杏儿也是长呼一口气,相拥而泣,“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杏儿哭道,“可是夫人,咱们的房子都被烧了,这可怎么办啊?”
妙灵正沉思,只听承恩道,“如果你信我,就暂时在我那边留宿一晚吧。等天亮了,我再送你们到总统府。”
妙灵没的选择,心存感激的答应了。
沈怀信确实给公务缠住了,一直忙到晚上十二点,从前有年初一为他照料一切,没了他,别人又总无法按照他的心思和习惯处理一切,十分不得手。导致原本两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事情,却花了他四个多小时。
怀信心里还记挂着妙灵,手里的活一处理完毕,便急不可待的开车往梨园去。谁料,才刚拐进梨园的小路,远远就见梨园方向火光冲天,他直觉不好,忙加大了油门往前赶,到了近前,发现那火确实是梨园所出,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一脚刹车停好车子,人就从车子上面冲下来,那时,整个梨园已经是一片火海,全然没有生命的迹象。
沈怀信焦急之时,妙灵正在陆公馆作客,这是让妙灵十分意外的事情。她打发了杏儿去休息,自己则独自出了房间,看着似乎也正等着她的承恩微微笑了。
“我知道,你有话要跟我讲。”
妙灵的脸上还有残留的烟灰,她执意不肯换掉衣服,她的顾虑,他懂。
承恩笑笑,“什么都瞒不过你。”承恩给她倒了一杯水,轻描淡写的说,“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了。”
一切的一切?他是指他的身世。
妙灵黯然,“对不起,我没能保护的了婆婆和阿花。”
“不怪你。”承恩靠在沙发上,“承泽跟我交代了一切。”
原来,承恩当日带着胡风寨去打西北军,虽说是出奇制胜,却也是九死一生。很多弟兄死在那场战役里,而他自己,也受了好几枪,本以为是死定了,却被人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升了天,不想却见到了一个个子不高,带着浓重沪上口音的男人。那人告诉他,他姓徐。
承恩大难不死,全拜徐正中所赐。承恩不傻,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徐正中和他谈过几次,他明白,他是要他归顺自己,帮他北伐。
承恩起初是犹豫的,帮他北伐,就等于从今往后再没有徽系,没有辽系,更没有西北军和西南军。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承恩想着那一起起争权夺势的战争,想着那些因战争而饱受迫害的老百姓,想着那些个为保命而居无定所的夜,最终,他答应了,带着整个胡风寨归顺了徐正中。
徐正中很高兴,觉的得了一员虎将,随即给了他将军头衔,命他做挺进清风山的先锋。挺进清风山其实就是消灭包括徽系在内的所有割据势力。徽系虽然被沈怀信打败了,瓦解了,可名声在外,彻底消灭徽系有利用徐正中进一步统一北方。
陆承恩本不想与陆承泽兵戎相见,几番写书劝降,却换来个投敌卖荣,败坏家门的臭名声。他素来不在意这些,只知道,统一之路势在必行,谁都无法阻挡。
权衡之下,承恩最终炮轰徽城,连夜强攻,奋战一夜,最终因徽军主力兵变倒戈,于次日凌晨拿下徽城。
徽城是座百年老城,古老又斑驳的城门楼上,陆承泽当着一众将士的面破口大骂陆承恩的不孝不仁,说他才是陆家的败家子,胳膊肘子往外拐不说,还投靠了敌人把自己家创下的基业给毁了。
陆承恩素知他的脾气,任他如何谩骂,也不生气。反而步伐稳健的上了城门顶,与许久未见的陆承泽怒目相视。
陆承泽看到他,果然骂声小了些。可他并无畏惧之相,反而仰天大笑,指着陆承恩,“你以为你很厉害?还不是个糊涂虫!你是天底下最笨的傻子,活了半辈子,打了半辈子,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
这话吸引了陆承恩,他不停的揣摩陆承泽此话的深意,他本是想当此话为玩笑,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到底和陆承泽留着陆家人的血,同宗同族,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陆承泽,你可以不念及兄弟情谊做个人神共愤的禽兽,我却不能。”陆承恩别过头,背过手,“你走吧,安安稳稳的过活去吧。”
陆承泽不禁嘲笑道,“我是个人神共愤的禽兽?我对兄弟赶尽杀绝?那也是都是有原因的!”陆承泽大手一挥,如喝醉了一般,脚下一个不稳,若不是及时扶住了墙,怕是要跌下去。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这个原因吗?你不是曾经很想知道吗?”
陆承恩实在看不惯他这个落魄模样,让人又烦又厌,“来人,把他带下去。”
眼见着陆承恩要走,陆承泽上前一步,喊道,“因为你才是陆孝乾的亲生儿子!”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承恩呆站在城门楼上,听着陆承泽重复喊道,“因为你才是陆孝乾的亲生儿子!我才是他的侄儿!”
承恩这才相信方才的声音不是幻觉。他急忙转身,“你再说一遍。”
承泽的情绪也较方才稳了一些,他笑看着承恩,笑声里满是讥讽,“多么讽刺的人生,我娘为了报复我爹,竟然和他的大哥搞在一起,而你,竟然是我爹和他大嫂的儿子。那个被我叫了二十多年的爹,居然是我二叔!而你,明明是个亲生儿子却被当侄儿养了二十多年。你多年隐忍,为的就是离开陆家,竟不知,你自己才是陆家未来的主人吧。”
说罢,他又仰头大笑,笑里还夹杂着眼泪,“而现在,你亲手毁了你爹的基业,整个徽军包括徽城马上就要改姓徐,陆承恩,你果然有本事。”
承恩一时间无法接受,疯了一般的冲上去,抬手就给了陆承泽一拳,打的陆承泽翻身倒地,鼻血直流。他还不肯松手,又拎起他接连给了两拳,直打的陆承泽眼冒金星,鼻血和嘴角的血交融在一起,整张脸都认不出他就是陆承泽。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满腔激愤汹涌而出,承恩也早已顾不上什么兄弟情谊,如此重要的事情,他居然是整个陆家最后一个知道的,甚至,他都没见到陆孝乾生前最后一面。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整个徽系本不属于我,可凭什么?我叫了他二十多年的爹,被他训斥了二十多年,就连他快死了,心里挂念的却还是你这个侄儿。哦,对了,你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吗?”邪恶的笑浮现在承泽脸上,“我告诉了他真相,他很激动,想打我,可他忘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陆孝乾了,他甚至站都站不起来,所以,他激动的滚下了床,我遵照医生的嘱咐让他息怒,可他就是不听,你可没看到他当时的表情,又狰狞又好笑,他心脏病发,要我给他药,哼,凭什么?我又不是他儿子,他也不认我。还想打我娘,我娘已经被他害的够惨了,他有什么资格?”
“然!后!呢?”
“然后我就带着我娘出去了,谁知道,天一亮,就有人喊,说他死了,身体都僵了!”
承恩早已经是怒火攻心,怒不可遏,双眼充血,登时又对着陆承泽的肚子来了几脚,直踢得陆承泽倒地来回翻滚。
“他到底是养了你二十几年的亲人!你也叫了他二十几年的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谁叫他先和别的女人勾搭在一起还有了你这个野种的!要怪只能怪他自己!”
全力而出的拳头在将要打到陆承泽的时候突然停住,承恩在粗喘着,心扑通扑通的跳,一下下,清晰而又急促。
半晌,陆承恩松开他,缓缓的挺直身体,叼走了魂魄似的往回走,一步步,竟如此沉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承恩猛地停住脚步,心跳夏然而止,他顿了顿,缓缓的转过身去。
陆承泽他双膝跪地,刚好正对着陆承恩。子弹穿透他的头骨,头无力的低垂着,无法知晓他究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可陆承恩知道,他死了。
陆承泽死了。
是他自己杀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