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这儿有位谭公子说要找……”蓝衣女子好似随意地整理自己头上的珠饰,站在门口柔声告之。
“进来。”话未说完,清澈的男子声音从室中传出。
听得“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满室的烛光自高高的烛台映下,虽已近亥时,却透着半昏半明的朗逸。
“公子请。”蓝衣女子刚要随之入内,便见秦蓦抬了头,含笑扬手道:“不劳烦姑娘了!”
她先是一怔,但到底风尘中人,怎会执念如此?只见她俯身一拜,继而自然地退了出去。
“来!孝闻,过来喝几杯!”秦蓦口中说着,然而看也没朝他看去,兀自将手中玉樽端至唇边,一饮而尽。
“将军,卑职有话说。”谭孝闻本以为推开房门见到的是拥香揽玉的缠绵场面,本做好准备以免越矩失礼,但入内时,见室内只他一人,连奉茶侍候的丫鬟也不见,不禁惊愕万分。只见他索性四下观赏着这间绣房,却不掩面上愠色,看着秦蓦,忽然拱起双手,平声说道。
“好啊,说!坐下说!”秦蓦瞥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说话间抬手将酒倒入玉樽。
“将军是找到侯夫人了么?”谭孝闻直言问他,但语气又不似是疑问。
“喝不喝?”秦蓦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提了酒壶递至桌的另一边,只听得砰地一声,酒壶重重落在桌面。
“卑职斗胆,再问将军,不怕太子殿下治罪么?”谭孝闻仿若刻不容缓,铮然便开了口。
秦蓦再饮下一杯酒,他的视线说不清平视还是低垂,看不清他的目光。
“治什么罪?”他头也未抬,说不清是反问还是叹息。
“将军难道也是那种有恃无恐的人?”谭孝闻提了声音,年轻的额头因愤然而聚起纹络。他上前几步,看着秦蓦,拱手而立着,急道,“据卑职所见,将军您不是那样的人,永远不是!”
“我如何是?又如何不是?”秦蓦将玉樽放在手中,站起身。
“卑职身份低微,自知不能左右将军您的想法,只是……”谭孝闻忽改了口,断然道,“但是,若不是苏将军,只怕您此刻已在廷尉署,而您如今在这花柳之地买醉,全然是白费了苏将军半日来的斡旋!”
“明日我自会前往请罪……你回去罢孝闻,而且你想得没有错,这浔阳楼,也不算好来处!”秦蓦平淡说着,语气并无愠意,也无嘲讽,纵然之前谭孝闻对此地有微言,他也并未放在心上。此刻说出这话来,倒似是恳然而言。
他手中的酒略微洒在地面的丝毯上,青灰色的丝绸变得浓重,他低头看了一眼,缓缓走至窗边。
“将军是故意的么?”谭孝闻上前一步。
秦蓦透过那支起的窗,朝外看着。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的方向,但此刻能见的只有长街上曳动的灯烛与半昏半明的亮色,远处能见的亦只是天边单薄却澄净的残月,全不见远山……
“说什么?”他好似才反应过来,侧头看着谭孝闻。
“将军不想想家人么?”谭孝闻痛心疾首一般,大声吼道。
“你以为什么?”秦蓦掷了酒杯,朗声笑了出来,“就因为这一件事,以为我不想活了?”
他说得不错,谭孝闻见他这副光景,的确如他所想。
“卑职当然不敢。”谭孝闻看到他忍俊不禁的模样,才意识到自己适才有多愚蠢。
他一时难为情,竟跪了下来。
“起来!”秦蓦没看他,抬手叫他起身。
“卑职不敢!”谭孝闻咬牙道。
“让你起来就起,把酒拿来!”秦蓦索性指着桌案道。
“是,将军。”谭孝闻连忙起身,将酒倒至杯中,连忙俯身交给秦蓦。而他一面咧着嘴,一面紧皱着眉,只觉难为情之极,恨不得倾尽所有去收回之前的话。
“没人怪你!”秦蓦苦笑着接过酒杯,叹了口气,问他道,“雍杰将军如何对殿下说的?”
“回禀将军,卑职刚才太失礼!还没告诉您,太子殿下已经赦免您了!”谭孝闻说罢,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又见秦蓦并未有一丝欣喜之冭,不禁微有迟疑,这便答他所问,道:“至于苏将军如何禀告太子殿下,这卑职真的不清楚,但是……”他一贯不甚守礼,如今说真话,竟也似是三分真实,七分虚假,连他自己也这般感觉,是故他连忙拱手道,“卑职所说当真没有半分半点虚假!”
“不是要我去问雍杰将军罢?”秦蓦饮下杯中酒,冷冷看他道。
“卑职真的没骗您!”谭孝闻仿佛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一样,忽然灵机一闪,连声道,“但是卑职接走司马歌容,虽说是奉苏将军之命,但无论如何也算得一份功劳呢!”他说的是玩笑话,此刻只为缓和之前的气氛。
“你说什么?”秦蓦转过身,背靠着那扇窗,盯着他的眼。
谭孝闻以为他没听明白,便清了清嗓子,极有条理地将雍杰如何将马换与他,如何将红玉鹰交给他,而他又是如何快马加鞭奔至浔阳楼,如何找到司马歌容,又是如何将她护送到苏雍杰将军府上尽数道出,毫无隐瞒。
秦蓦静静听他说着,他的神色越来越平淡,越来越是平静。眼中的微醺已经褪去,他郑重地站在那儿,含笑的嘴角越发绷紧,最终他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夜色徘徊在他身后,隔着窗窥视着整室。窗边的晚风卷动着他的袍角,他微微动了动,手指险些触碰到一旁的烛台。
“大抵就是如此,卑职从苏将军府上出发的时候,戌时过半罢,”谭孝闻一面回忆着,一面笑道,“那时司马歌容便早送到了,估计现在,现在……”他说得一半,眼中露出不怀好意的狡黠,竟大笑出来。
像这样的玩笑话,他向来不以为意,也常常挂在口中,尤其是见到熟识之人,倒也不觉怎样。但今日,他只觉面前之人的神色平淡之极,也没有同他说笑的心思。
他好似没有任何情绪变化,没有听得自己脱罪的如释重负,没有听得浔阳艳事的狡黠调笑,也没有往日那般的疏朗笑意……
一切都消失不见,一切可能出现在秦蓦脸上的情绪俱消失不见。
谭孝闻只得渐渐收起自己尚存的笑容,略显尴尬地站在那儿,不敢再朝秦蓦看去。
“她是因为什么跟你走的?”只听得一声突如其来的陌生嗓音,谭孝闻反应了几瞬才意识过来,愕然看着秦蓦,恍然发现这话是由他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