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露出难为情的表情,看来只觉好笑。
又是“秦公子”!
这三个字,是洛陵中人对于秦蓦最常见的称呼。不论他父亲是否在世,以衡帝对于他父亲秦往玄的推崇,以他冠绝帝都的才名,他的身份都不仅仅只是一名承鼎司的从三品副将。
或者说,不论他出仕为将,还是像几年前那样做他的漓州隐士,他的身份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帝师之子!
众人震慑于这样的光环,对他带着由来已久的尊崇,哪怕是陈王,也从不以亲王姿态相待。
许多人哪怕是身处兵部,见了秦蓦仍然以秦公子相称,这是没得改变的事情。久来,秦蓦也不以为意。
“好罢!”秦蓦饮下一口酒,笑对他二人道,“早知道你们两个这么难为情,我就待在楼上不下来了。可既然见了,就一起喝一杯!”说罢,见谭孝闻欲开口,秦蓦坦然摇摇头,笑道,“就一杯,不耽误你们的事!”
说罢,他朝那楼下的蓝衣女子招手。
那女子鹅蛋脸庞,发丝浓密,身穿宝蓝色绫罗,裙角曳地。月白色绸带拢在腰间,更衬得她腰如约素,纤腰极是明显。此时她就如眼观六路一般,秦蓦刚刚抬手,她便注意到,而今更是清楚他的意思,携了两杯斟满的酒便步上台阶来。
“谢过姑娘。”秦蓦嘴边带着笑意,却看也没看她,只是谦声接过,旋即将酒杯交到谭孝闻二人手中。
“干了这杯酒,预祝两位贤弟得意尽欢!”秦蓦将手中的青瓷酒壶举得老高,清澈的酒顺势注入他口中,他饮得酣畅,到最后,青瓷壶中空空如也。
那蓝衣女子本自站在他身旁,但见秦蓦眼中神采飞扬,却无一丝余地掠向自己,眼见他将壶中酒饮尽,便顺势将酒壶接过,缓步迈下台阶,不再打扰。
“将军,你同我们一起走罢!”谭孝闻见秦蓦行为与往日大有不同,不禁微显担忧,说道。
“走?”秦蓦歪头笑了笑,“我才来了不到两个时辰,”他微微摆了摆手,一面说,一面笑。可这近乎沉默的笑容之中,不知是带着怆然还是畅快,谭孝闻只觉他神情异常,又不便多言。
“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秦蓦刚刚回了身,便听得谭孝闻道。
他仿若什么也没听到,只朝楼上走去。
哪知这声音加大了一倍,而谭孝闻踏出几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劝道:“将军,酒可以喝,但也要看是哪里的酒。只在这儿,这浔阳楼,你喝再多,也不会少忧。”
他一脸正色,看得出是诚心相劝,但这样郑重的神色在浔阳楼却是少见而奇怪之极的。
旁边有人注意到他几人行为,尤其是见谭孝闻如此庄肃,不禁忍俊。
秦蓦耐心听罢,笑道:“贤弟有心,但是……今天,”他顿了顿,眼光投向别处,继而轻轻甩开谭孝闻的手臂,“今天不醉不归!”
“算了孝闻,秦公子和咱们不一样。”雍杰遣来的侍从看着秦蓦的背影在二楼渐远,这边拉住谭孝闻,悄声劝道,“咱们走罢,回去复命要紧。”
“二位公子!”一名鸨母模样的女人在远处看了他几人许久,此刻朝身旁两名粉衣罗裙女子使了眼色,那两女子便面露寻常笑容,挥着丝帕朝谭孝闻这边走来。她二人嗓音特别,听来便知是烟花中人。
“打扰了!”孝闻本非迂腐刻板之人,但今日却断不想在此地逗留。他看了身旁女子一眼,回身便走。
这长长的楼梯上充斥着脂粉的味道,就连踩在脚下的绣毯也透着繁复的花纹,可每迈出一步,都倍觉柔软。不时有拥香揽玉的阔绰之人从他二人身旁经过,虽不知身份,却能看出地位。浔阳楼就是如此,放眼楼下,以长梯旁边雕刻精美而庞大的流水金枝为轴心,四面恩客面朝不同方位,将大堂划为四个部分。
其中,雕刻盘桓的擎柱四周围坐着八方来客,买定离手之声充斥着整个浔阳楼,那是其一,以赌场下注为主。其二,便是宴乐为主的丝竹鼓奏苑,周围以高竹围拢,镶玉的屏风上金银织锦穿插,隔离着周围的喧嚣。尽管只是摆设,却能隐隐见到露出袍角的客人落座在那儿。堂内高烛整日燃着,以丝竹苑最是明朗。高悬在大堂之中的硕大烛台时而随吹入的风曳动,但那光芒仍旧挥洒不尽。
其三,也正是离门最近之处,是舞袖戏台。脂粉的味道同样从那方飘来,莺声燕语,不尽素衣,不落俗意,是浔阳楼独到之处。而所谓的三教九流,江湖术士,竟是容身于浔阳楼中的“四繁”,所谓“四繁”,便是其四,其中卦象最准者,日入千金竟不为过。传说来自各方的术士均欲博得神卦之尊位,但经年以来,浔阳楼中配得上这一称号的仅三人而已,四方商贾、达官贵人,是其倍受推崇的来源,这也是浔阳楼一大盛景。
而浔阳楼最负盛名的歌伎,便是如今仍然孀居于此的越国公夫人——司马歌容!
她出嫁前,居于这花柳繁华之地。
越国公亡故后三年,她在此地广发招亲之帖,此后再次居于此地,再未离开。
衡朝百年,从未有一名王侯公卿的未亡人如她这般,非但不以烟花之地为旧耻,反而变本加厉,以国公夫人的身份长居于此,再入风尘……
风尘中人,非她莫属了。
谭孝闻迈下最后一节台阶,恍然回了身,朝楼上奔去。
“孝闻!”同行之人叫住他,却无法让他停住脚步。
他拉住适才使眼色的鸨母,问道:“秦公子在哪边厢?”
鸨母明明见适才他二人与秦蓦相谈甚欢,却仍然明知故问道:“哪位秦公子?”
谭孝闻撇嘴看着他的同伴,随手将腰间玉牌按在那女人手上,而那鸨母模样的女人极自然地变化了笑容,伸手便牵住他手臂,坦然笑道:“公子这边请。”一面说一面叫之前那名蓝衣女子过来,由她引路。
谭孝闻轻轻将她的手轻轻甩开,随着那蓝衣女子的脚步,朝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