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掉眼泪,从来不像现在这样。”雍杰轻轻拍着妹妹瘦弱的肩,“既然心里难过,也别忍着。”
“我没忍着。”苏溪说得倔强,可声音几近哽咽,她的哀伤越来越难以控制,虽然她以为她可以。
“溪儿,你嫁了人了,有些事情不是瞒你,而你替你着想。”雍杰叹了口气,“就算你知道再多,也是徒劳,徒增伤感,这些不是你要承受的。”
“我知道。”苏溪仍旧是这一句,她的眼泪迎着晚风,迎着同样的凄凉。
“你真知道么?”雍杰郑重地看着她,带着长辈一样的神情,走至她面前。
苏溪伸手抹去满面泪痕,抬头看着兄长。
“今天去哪了?”雍杰陡然开口,语声并不柔和。
“长川寺。”苏溪侧过身,答道。
“为什么说也不说一声?”雍杰责备地看着她。
“我想……没什么可说的。”苏溪面无表情。
“你这是什么话!”雍杰气道,“既然嫁了,就该遵从夫家,况且侯爷对你也并无怠慢。”
“什么是遵从,什么又是怠慢?”苏溪霍然抬了头,她直直盯着兄长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神情看透。
“你一直太过放肆,只是你自己意识不到!”雍杰叹了口气,忍着一整日的气恼,对她厉声道。
“那么哥哥告诉我,究竟我哪里放肆了?自申华年,申华年九月我嫁入楚戴侯府,哪一日哪一时放肆了?”苏溪的言语充满戾气,但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懊恼与任性,她只是如平常一般,漠然问道。
雍杰想开口,却一时语塞。
苏溪所说不错,自嫁入侯府,她何曾放肆过?
雍杰心中刺痛,随口道:“今日不辞而别,便是放肆!”
“哥哥不问我为什么不辞而别么?”苏溪断然开口。
“那你告诉我,是为什么!”雍杰喝道。
“难道邵升远……没告诉你?”苏溪垂下眼睑,语声幽幽。
雍杰一时间变得沉默,他的神色变得陌生。
“你知道?”他迟疑几瞬,急急将她扳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哥哥你,刚刚不是还问我为什么吗?”苏溪冷冷望着他,她的目光中没有躲避,没有以往的狡黠,仅仅是泪光仍在。
“怎么听了这个名字,就不问了?”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兄长,“莫非哥哥的关心是假的?”
她话音婉转,只是不留情面。
旧年,旧人,旧事,仿佛历历在目,却俱因今日有了不同。
雍杰眉心绞索着,渐渐松开按在她手臂上的双手……
他从苏溪的眼神中看到凄楚,看到久违的怨恨,也看到含着哀伤的震惊。
苏溪既然知晓邵升远之事,便能知晓司马歌容之事。以她的心思,很难不将旧事与今日之事联系起来!
“溪儿你……莫不是在怪我?”雍杰不知她究竟了解多少,而他沉默良久,忽问出口来。
“我没资格怪任何人。”苏溪微扬着头,她的视线瞥过夜空中的星,瞥过天边明月。
一轮缺月……
“侯爷知道你来这儿么?”雍杰迟了半晌,再次问道。
“知道。”
“他说什么了?”雍杰继续着。
“他并不知道邵升远的事。”苏溪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她已经没有气力和心力同自己的兄长拆招了。
雍杰眼眸中留存着苦痛,一时间神情颇显尴尬。他有他自己的自责,却不想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一分一毫。他时常为自己从前所为而愧悔,但如今,面对着自己的妹妹,他却不想表现出一丝歉疚。
“溪儿,你也想学凝妆一样,不认我这个长兄么?”雍杰露出惨然的笑,炽热极了。
“你永远是我长兄。”苏溪看着他,渐渐对上他的目光,“凝妆有她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况且哥哥你……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我小的时候,蒙你疼爱。如今……如今在洛陵,蒙兄长你照拂,作为小妹,我没有抱怨你的地方,并没有。”
她说得缓慢而淡然,言语间凄凉而痛楚。一切难过与伤感仿佛在这个夜晚,这个瞬间被无限扩大。就像是发自内心的苦痛被夜风撷取,卷走而翩飞,而暗夜隐隐吞噬着这哀伤,将天边仅有的留白以晦暗填充,越来越逼近那残月。
这夜,洛陵的夜,笼罩的是哀伤,又是以哀伤笼罩之……
苏溪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夜已深,雍杰不放心她独自回府,便差人去楚戴侯府替她报了平安,当晚便留小妹在府中歇息。
而同时,同样的夜色下,谭孝闻二人策马抵至浔阳楼时,戌时已经过半,放眼长街,灯烛交辉,繁华似锦。
浔阳楼的奢靡陈设自是不必说,但谭孝闻不愿耽搁,只将千两银票交由浔阳楼执事之人,嘱咐他几句,便不再逗留。然而他匆匆步下楼梯时,竟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声音很是熟悉,令他的茫然减弱几分。他回过头去,见到的人,竟是秦蓦。
雍杰只说秦蓦已被寻到,他便不再担忧,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在此处遇到他。
在此地,洛陵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竟也有如秦蓦这般爽朗清举之人。
“将军!”他错愕之下,倒也是一阵欣喜,立时拱手揖礼,而他身后,便是那雍杰派来与他同行的侍从。
“还真是你们两个!”秦蓦英俊的脸上容色不改,他站在台阶最高处,手持着青瓷酒壶,一面说着一面快步迈下台阶。他面色虽无改,但神情却已是微醺,走近时,能感觉到他身上并不太明显的酒气。
单是看他神情和脸上潇洒的笑意,却也着实分辨不出他心中是否畅然。
因为他的眼眸中似乎藏着难以掩饰的忧思……
这忧思,平素是少有人能看得出的,可谭孝闻今日亲眼见到他因楚戴侯夫人之事而卸甲疾奔,当时的场面还未忘记。
所以谭孝闻忧心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哪知秦蓦也同样识得那雍杰的侍从,此刻走近他二人,玩味地瞧着这两个面露尴尬的年轻人,用手点着他二人的肩膀,笑道,“平时还真是看不出来,你们才是深藏不露啊!”
“秦公子说哪里话,”雍杰派来的侍从连忙俯首道,“卑职和孝闻也是奉命而来,并不是公子您想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