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驾上的玉棂挂着光芒,依途往东宫而去。韩昇自换了行仪,坐上雍杰备好的车马,行至雍杰府邸时,酉时已过,几近戌时。
“殿下请!”雍杰看了看府门前跪地迎接的家仆,翻身下马,撩衣跪地。沉重的铠甲随之撞击着地面,发出只能在沙场才能听到的特殊声音。
“平身罢,都平身。”韩昇对于眼前跪拜之人一丝注意也无,他一身黑白相间的龙纹皂袍,玄色的领口束得极紧,脚蹬同样玄色的长靴,金龙穿过靴面,看得出是能工巧匠以金线交织而成。而他腰间玉带所悬的却似是一块顽石,形状偏怪,却并不透明,像是有细微的颗粒在那泛蓝的顽石上粘连一般。
他没有佩剑,连做样子的宝剑也未携,两臂极自然地甩起,仿佛这天地间只他一人。
他的眼睛平视着前方,一点偏移也不见。
踏入府门,他看着府中众多的假山石,在透着月华的微微夜色中仍然清晰可见,不禁回身笑道:“这些倒是与众不同。”
“微臣喜爱山水,平素又无暇游乐,这才安放这些假山在府里,看着总归是欢喜。”雍杰一脸轻松,侧身回道。而随在他二人身后的侍宦均随声附和着,听来虚假至极。
他随在韩昇身后,伸手引着通往正堂的路,而他府中高灯甚少,此时倒成了麻烦。尽管随行侍从已在两旁提灯相随,但于储君亲至之事而言,着实有些草率。
“臣考虑不周,殿下恕罪。”雍杰索性将那侍从手中灯烛接过,自己提在手中,谦声俯首道。
“尚且看得到路。”韩昇看也不看他,一面走一面道。
“是,殿下,这边。”雍杰引着韩昇朝西侧的厅堂走去,他的府邸的确与众不同,会客之地,竟归于西厅,而非正堂。平素来人,均邀于此地,倒也不觉有什么奇怪。只是今日,太子来府,却到底大有不同。
“你这人没规矩。”韩昇刚刚落座,便指着他道。
“殿下是说,”雍杰话音刚起。
“对!”韩昇侧头看着厅内陈设,他的眼光定格在挂在墙面,垂下的字画之上。适才的话音被他截去,然而他却不想再提,只是指着那画问道:“谁的?”
“回禀殿下,是内子拙作。”雍杰沉声应道,他一贯不称已故妻子为亡妻,哪怕是今日,也是脱口而出,就如同亡妻在世一般。
韩昇并不知他妻子亡故,听得这话,更是不可能留意话中之意。他正坐着,看着那画上的翠竹青山,没有再问,只点了点头,叹了声“不错嘛!”,便再无他话。
“将军,将军,邵……”岳屏差点冲过门槛,只在相差分毫之处猛然停住脚步,伏地便拜。
“殿下恕罪。”雍杰连忙跪地道。
“什么事?”韩昇头也不抬,冷声问道。
“殿下问你话呢!”侍立在韩昇身旁的红衣宦官立时喝道。
岳屏一直偷偷睨视着位于正座的太子,见他视线并不在这里,才大着胆子朝雍杰看去。
只见雍杰面无表情,只跪在一旁,看也不肯看向自己。
岳屏追随雍杰近十年,此时极是清楚他的意思,遂俯身叩首道:“回禀太子殿下,秦蓦将军找到了。”
“在哪儿啊?”韩昇不慌不忙地问着,而听他语气,似乎并不想知道。
“浔阳楼。”岳屏故意加大声音,朗朗而答。
“什么!”雍杰恍然朝他看去,目光中的疑惑渐渐转为惊愕。
韩昇总是对于这样的话题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只见他的脸上忽然显出笑意,抚掌看着跪在眼前的二人,扬手叫他们起身。
“你不是说,他去寻楚戴候的夫人了么?”他似乎仍然想笑。
“是。”雍杰只得承认。
“那怎么去了浔阳楼了?”韩昇一面说,一面哈哈大笑,他微显发福的脸上咬肌显得格外明显,而头上高束的九龙镶金冠也随之晃动。
“这……微臣也并不清楚,微臣猜想,应该是,应该是他……”雍杰故意说得缓慢,好似局促一般,不知所措的样子出现在他面上,他细长的双眸藏着谨慎,只等韩昇来打断他的话。
然而韩昇没有发话,一字也没说,连一个笑声,一声叹息声都没有。
雍杰假装的局促转为沉默,而此刻,韩昇竟开口了。
“父皇总是夸他,可在本宫看来,他比他父亲,差得远了!”韩昇手指在扶手上来回移动,他垂眼笑了笑,摇头道,“秦往玄的赵客山庄,本宫却还没去过,雍杰将军,你去过那儿么?”
“微臣只知那是圣上钦赐之处,但是无缘前往。”雍杰棱角分明的脸孔仍然没有表情,只是俯首道。
“也没什么,一个文臣罢了!再多学问,能有何用?”韩昇嘴角微挑,看了眼雍杰,视线渐渐移至他身后一身褐色铠甲的岳屏,忽问道,“你叫什么?”
岳屏一怔,旋即拜倒在地,大声道:“末将承鼎司校尉,岳屏,今年二十六。”
韩昇身旁的侍宦以为他定然会朗声大笑,是故刚听得这话,便早早地张大了嘴巴,然而就要发出笑声的时候,却见到韩昇一脸的平静。
为缓解尴尬,他笑道:“太子殿下,这人倒是有趣。”
“岳屏……”韩昇思付着,看他道,“怎么,你是岳昭斛的后人?”
“末将出身寒微,怎敢与昭候攀亲?”岳屏嘴边闪过一丝笑容,口中忙道。
也不知是他刻意,还是情急之下言语不周,这话听来可作两种解释。
其一,他正是岳昭斛也就是他所说昭候的后人,不敢攀亲并不代表不是,可以理解为他系属旁支,或许家道中落也未可知。
其二,便是实情,他与昭候并无关系,口中所说不敢,便是真的不敢。
但见韩昇的神情,极显然是将岳屏的话理解为第一种可能。
只听得他慨然道:“明日来东宫当值罢,算是给你的恩典。”
“殿下当真?”岳屏似乎毫无拘束,连声抢问道。
“君无戏言!”一旁的侍宦瞪了他一眼,替沉默的韩昇道。
“末将谢太子殿下恩典,谢太子殿下隆恩!”岳屏激动的声音仿佛能将偌大的西厅震塌一样,他满面喜色,眉心却交织在一起。他目光中的欣喜交织着一份得志的热忱,直令他在已过酉时的淡夜中能够发光一般,似乎这世上再没什么能够阻碍他。
他甚至没有留意到雍杰投向他的目光,谨慎而包含着警觉的目光。
雍杰的警觉并非凭空而来,他印象之中的东宫,从不是这样的沉着之人。
由来的妄断遮蔽了韩昇来自皇族的高贵血统,或许他也当真承继了来自先祖的治世之智。
“他会不会是在怀疑什么?”雍杰自问着,默默地,立在那里。
多年来,岳屏知他一切事!
“怎么就这样巧!”他冷静的目光对上韩昇平常至极的双眸时,这警觉似乎消散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