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杰骑着枣色骏马,周身甲胄,自然而然地行在那金雕的车驾之畔。太子韩昇坐于其中,只见牵动车驾的八匹墨色骏马身披锦缎,饰以金羁,衔以金嚼,蹄下生风,矫健无可匹敌。
车驰人走,策马飞舆。
马蹄驰骋着,赤金的荣光在日入之时仍然刺目。车驾之前,是出自广陵殿与承安营的大批精兵,车驾之后,是兵部与承鼎司特派的猛将骑兵。
他就要继承这片江山,所以没有什么比得上他如今的安危……
雍杰时而看那天际变化,只盼日落之速慢些,倒也能拖延些时间。
韩昇全然不想为此拖延,此前他辞过军中诸将,便即刻离开。
若依礼法,他如今还应在校场,非至夜不可离明舜。
按照常理,此次阅军,事关诸多礼节与事宜,岂是随随便便就能脱离的!哪怕是多年前衡帝阅军之时,也必然要等到军中一切操练完毕,方可依照祖制,将焚香、祭天、秉烛、朝拜、施恩、号令等诸多仪式完成,方可离开。
可今日,韩昇竟连本该宣布的诏书也来不及听罢,只是交由随侍耿秋宣读,他自己非但过早离场,且一句也未交待,竟连经验颇丰的礼将都尉也不知何为。
“殿下,是不是再慢一点?”雍杰犹豫再三,朝车驾之中说道。
“怎么了?”韩昇的声音自车帐中传出,他显然听清了雍杰所说。
“臣为殿下想,若归去过早,圣上会不会有所……有所……”雍杰刻意没有将话说全。
车驾之中的犹豫虽然无形,却分外明晰。
“有道理,你叫他们放慢罢!”韩昇抛来懒洋洋的一句,而雍杰仿佛得了至尊箴言一般,瞬时如令吩咐下去。
他计算着时间,从校场到浔阳楼之间路途不短,那谭孝闻一旦有所贻误,到底还是会出纰漏。
雍杰思付着,向随行的近侍招手。
那人是他心腹之将,名叫岳屏,平素爽朗至极,而今近前而拜,登时便问道:“敢问将军何事?”
“你亲自去一次楚戴侯府,拿着这个!”雍杰将随身玉牌抽出,斩钉截铁道,“务必见到他夫妇二人,不然不要回来见我!”
“慢着将军!”那人一脸不解,推了他手中的玉牌,问道,“您总该说是何事罢!”
“就是今天的事,”雍杰思索着,再一次收回自己的话。他迟疑着,一面放慢速度,眼见着韩昇的车驾越走越远,他策马绕了开来,顿了顿,道,“不必去见他夫妇了,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去老地方,找邵升远。”
“可将军,依末将拙见,如果有变化,只怕他会派人来送消息。”
“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么?明舜之地,不奉召何人敢来?那消息又如何送来?”雍杰瞥过从他身旁经过的兵士,沉声道。
“末将愚蠢。”岳屏立时垂下头,拱手道。
“但是,”他忽然抬起头,续道,“就算见了他,一切清楚,那时末将再赶到将军您府上,只怕太迟啊!”他盘算着,对雍杰道。
他追随雍杰近十年光景,从雍杰进入兵部那年起,他大概就随在雍杰身边。虽说并无领兵之才,多年来军衔偏低,但论及忠诚,却是可以与雍杰推心置腹之人。
雍杰看着他,面色凝重。
大批兵士从他二人身旁擦过,雍杰骤然勒住马缰,对岳屏道:“我索性告诉你,秦蓦今日是去找我妹妹!”
“他竟敢?”岳屏登时变色。
漓州那件旧事,所知者甚少。但于岳屏而言,可说颇为了解。当年,雍杰受楚魏所托,派人去与司马歌容所做的交易,便是经自他岳屏之手。
“但是侯爷先行一步,怕是也为此事,只是他没提起,我也不便相问。”雍杰的表情严肃之至。
“令妹她……”岳屏思付再三,到底说道,“恕末将直言,她与秦蓦,不会是预谋已久罢?”
“这倒不是。”雍杰紧绷着双唇,吐了口气道,“但我只怕秦蓦先找到她!”
“这怎么可能!”岳屏未及细思便脱口而出。
“怎么说?”雍杰疑道。
“将军怎么不想想,侯爷是什么样的人呢?如果侯爷不清楚他夫人在哪儿,凭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带兵前往,而且先行一步,竟比太子殿下离开校场更早!”
“但……”
“我说将军,末将想问一问,秦泊谙和令妹,不会到现在仍有私情罢?”岳屏似乎小心翼翼地问出这话来。
此言极为放肆,但他也确实并无它意。
雍杰没有怪他的意思,但他没有抬头,却淡然摇了摇手。
“您看,这不就好办了!”岳屏抚掌便道,他的坐骑并不规矩,此时来回晃动,而他狠狠勒住马缰,一面比划着一面道:“秦公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这点根本想也不用想啊!”
“是殿下要见他!我们费了这么多周折,不就是要帮他逃过这一劫么?”雍杰眼看着大批人马行进着,叹道。
“末将觉得您多虑了,”岳屏轻轻一拨,抬头正色道,“殿下见了司马歌容,还能理会旁人?”
“我是怕有所贻误。找不到秦蓦,到底是芒刺。”
“不会!”岳屏道,“只望将军信我一次,那个司马歌容,末将还算见识过,论及识时务,只怕整个洛陵都无人比得上她!”他说得轻妙,一半感慨,几分钦佩,又带着几分轻蔑之态。
“你倒是十分想得开!”雍杰淡然笑了笑,策马向前。
“那末将是不是少了份差事啊?”岳屏一面大笑,一面对着他背影高呼道。
“留着,今天饶过你!”雍杰取下头盔,伸手朝后抛去,也不管岳屏是否接到,只是拼力朝前狂奔。
“哟,苏将军,您到哪儿去了啊?”太子车驾之外,一名掌事宦官看到雍杰匆匆由队伍后方赶来,忙堆了笑问道。
他声音尖细,雍杰听来不喜,但碍于他是太子身边之人,也不便有所怠慢。是故他点了点头,只笑了笑,未有答话。
“外面是雍杰?”这声音颇为明晰,听来便知是太子韩昇。
雍杰立时勒住马缰,还未答话,便听得车驾中声音趋高,道:“刚刚去哪儿了?”
“回殿下,”雍杰双腿夹紧马身,那马儿缓缓行着,再次行在车驾旁,“末将遇到相熟的朋友,也是在军中,只不过许久没见,刚刚闲谈两句。”
“本宫也不是掌兵太尉,你自称末将做什么?”韩昇的声音仿佛带着异常的严厉,但雍杰自然应道:“殿下教诲,臣记下了。”
隔了良久,车驾在刚入夜时微有颠簸,而韩昇尚未发话,便见仪领官急匆匆地下马见驾,不由分说便扑通一声跪倒。
“微臣有罪,请殿下赐罪!”他的声音大到惊人,可韩昇不下令,便无人胆敢停下车驾,是故那人便如此跪于原地,膝盖沁入雨后湿泥之中,却是无诏命不可起身。
“殿下,是不是……让他跪安?”宦官的声音仍旧尖细得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等了几瞬,车驾之中还无声音,那宦官连忙屏了一口气,胆战心惊地随着队伍而行,再不敢开口。
“雍杰,雍杰!”
“臣在!”雍杰连忙抬了头,立时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