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住她!”楚魏一声急令,之前围在苏溪身畔的军士立时行动。
但他们并不敢造次,只是拦在苏溪身前,使她无法走出。
一声突如其来的声音从密林中传出,是尖锐而嘹朗的口哨声。
苏溪被泪水迷蒙的双眸瞬时明亮起来,她陡然朝那边的白色骏马看去,还未及看到那马儿听得哨声时的反应,便见它迅速抬起前蹄,倏地朝林中狂奔。
“拿来!”楚魏怒喝一声,一把抢过刚刚交到侍卫手中的弓,没有丝毫迟疑。甚至连扣弦推弓都应接不暇间,他的箭再次射出。
“楚魏!楚魏你疯了!”苏溪的声音极弱,可她分明是努力大喊着!然而喉咙像是被千斤勒住一般,她所说的一切均无济于事。
或者说,哪怕她的声音再大再刺耳,楚魏也不可能理会分毫的。
长川寺离那片密林极近,她此刻竟不知自己脚步何往?
她似乎是疯了,不然就是楚魏,他疯掉了!
身形高大的卫兵将她围住,他们个个低垂着头,神情拘束不敢朝她看一眼,可他们的高大遮挡着苏溪的视线,她听不到林中的声音,适才的口哨声再也捕捉不到,她竟连朝那边看去的权力都被剥夺。
她的脸色透明的像块融结反复的冰……
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残月漾起如水的明光,斜斜地沿着参天古木垂下。晚来风急,林中一切蓊蓊郁郁。
马鸣声穿透一切,穿透这片蓊蓊郁郁。
“传本侯号令,不求应弦而倒,能射箭的都把弓拿起来,重赏!”楚魏陡然提起缰绳,大声道。
“卑职遵命!”身旁的领将大声应着,转了身便即高呼道:“侯爷有令,谁能射中林中之人,重赏不疑!”
话毕,凡携弓箭者纷纷将弓拿出,数十人齐动的声音有如疆场,而他们身畔不远,便是长川寺。
佛寺虽新建,却不掩肃穆静谧之气。朦胧夜幕扶摇而至,植根于寺外的,那苍翠的银杏树承接着一切肃杀与无谓。
往日,此处行人寥寥,而今日,却杀气流连。
亭殿顶的琉璃瓦在夜色下艳丽之极,但无人能见到它,尤其在此刻。
苏溪拾起掉落在地的长剑,直接横在细长的脖颈上。
她的脖颈白皙,那剑贴在她肌肤之上,只觉冰冷,也不知是她的冰冷,还是剑的冰冷。
“夫人!”拦在苏溪身前的兵士哪里想到她会有此举,此刻看着她当真将那长剑架在脖颈上,不禁纷纷大喊道。
苏溪的确不识武艺,长剑在她手中格外像是摆设。可那的的确确是柄极锋利的剑,临界的刃薄如蝉翼。
“你放下剑,别闹了。”楚魏扫了她一眼,目光旋即移向别处。
他冷得像岩穴之石,云崖磐石。
“这样死值得么?”几瞬之后,楚魏陡然开口。
“或许不值得。”苏溪惨然摇了摇头,她绝丽的容颜像是宝石,无论身处何地都绽放着光芒,纵然此刻,悲辛交织。
“那还不放下剑?”楚魏未有危迫现于面目,但他凭空中似乎察觉到苏溪神色之中的异常。
“我放下剑,你肯放了他么?”苏溪淡淡说着,似是自言自语。
“你是疯了!”楚魏说罢,不再看她。他扬起手臂,而随行的军士纷纷抄起弓箭,只听得领将一声令下,军士纷纷扣上弓弦。
领将刚要开口,只觉得一阵疾风化为利刃一般从耳畔擦过,还未及反应过来,便见到滴落在肩头铠甲上的血滴。
剧痛紧随而至,他霍然向身后看去,数十只眼睛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投向他们身后的围墙。
青灰色的砖墙上隐现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一支羽箭铮然射在那青砖石中,箭尖深陷在石墙内,箭镞与箭杆后的雕翎均隐没其中,而血迹留在边缘处,煞是可怖。
那领将吓得不轻,一手捂着滴血的右耳,一手扶着马背跃下。他哪里还有胆量继续发号施令,此刻跌跌撞撞地晃到围墙边,伸手想将那带血的羽箭拔下。
然而他面色涨红,俱因拔之未动。只见他装作无事的样子,将手重新掩耳,转了身示意离他最近的兵士过来。
两名卫兵应声下马,走至围墙处,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将羽箭从中拔出。
“都尉大人,这个……”卫兵嗫嚅着,等待更多人过来查看。
一时间沸反盈天。
楚魏跃身下马,径直朝那羽箭处走去。
围在那边的兵士连忙为他让开路来,而楚魏伸出手来,用尽力道,只见他面色越趋凝重,却也同样无法将箭拔出。
他侧身朝那包扎右耳的都尉看去,只见他一面由其他兵士为自己缠着布带,一面极警觉地用眼睛朝密林中瞟动,唯恐再有血光之祸。
“你怕什么?”楚魏问他,声音极冷。
“没!”那都尉立时站起,“没有,卑职不敢。”他说时,眼中瞟动,侧对着楚魏。
一来他惧怕楚魏王侯身份,不敢造次,是故不敢与他对视。二来,他畏惧林中之人,知自己性命尚在全因其箭下留情,而今与楚魏站在一处,他唯恐自己再中一箭,丢了性命。
楚魏面色沉沉,顺着他的视线朝林中看去,他紧闭着薄唇,一言不发。
只听得军士中议论纷纷,一人睁大双目看着那羽箭,对着周围人叹道:“想不到传说中有人能做到没金饮羽,竟然会是真的!”
“确实了不得!”旁边的卫兵赞叹着附和,而围在苏溪面前的兵士颇好奇地朝灰墙那边探望着,却碍于楚魏命令,不敢移步。
“楚魏!”是苏溪的声音。
她将剑收起,直至归鞘时,楚魏朝她走来。
他脸色不好,然而怒焰却消褪,神色平复许多。
“回去罢。”她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只如同之前一切没有发生一样,除去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她似乎没有一丝改变。
她深知楚魏心境,而说来可笑,夫妻之间,拥有的不是挚情,却是洞察一切的了解。
心在羽箭射来的刹那归于平静,她知道,林中人无事。
秦泊谙的箭术,洛陵何人能及?
她知道楚魏在顾虑什么,知道他断不可能再妄动。
“那一箭若射向我,你当如何?”楚魏跃上马背时,忽然问她。
苏溪猝不及防地抬了头,她竟不知出现在自己面容上的是何种表情。
她只是见他身下坐骑一跃而出,见到他行在长列最前端,枣色的深衣被晚风鼓起。而此刻,夕阳早已不见,连微弱的光辉也被随之而来的夜色吞噬,只留漂浮的月光。
长川寺外,青石板上的雨水还未消散,银杏树上泛着凝结的夜光。苏溪默然迟留在那里,晚风拂过她的鬓发,拂过她刺痛的双眼,她示意身旁的卫兵先行几步。
这条路,这片密林,迷蒙中又归于从前的隐秘与静默。
这份静默有如绝望中陡现的寂寥,偏落在彷徨与苦痛之外,流连着细碎而朦胧的光影,穿梭在并不存在的,联结在密林与长川寺前的雾霭苍茫之中。
林中人仍在。
苏溪侧过身,翻身上马,她的身影在迷蒙中轻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