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魏的手提着那只墨笔，笔尖触及宣纸的刹那，他手掌的无力连带着那支笔，怦然掉落在宣纸之上。
极短暂的静默后，他抬了眼，正瞥见苏溪漠然的神情。他的心忽然一阵疼，立时垂下双目来，隔了良久，他的指尖轻轻压在一半沁透在宣纸中的墨迹上，口中沉沉道：“皇上还留着她兄长的兵权，一切就还有得转圜。”
……
苏溪从未想过自己听得此言时会是何种神情，何种感受。但如今她发觉一切怀疑均是徒劳，而今她竟可以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她越来越清晰地看清了眼前之人的心境。
是的，他好似也从未改变过。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虚伪，甚至也不是他的狠绝。
他一贯如此，就如当年苏溪所想的，一个势在谋反，志在九五之位的人，能有几分真心？几分怜悯？
但他如今的冷漠更让她在渐渐平静的内心中架起一座屏障，永远也不可能消失的屏障。
这屏障，此生，或许无可改变了。
若此生仍是自己的……
而这许多的许多，或许本已经不可能改变。
“客人呢？”苏溪问得明了而隐晦。
“还在。”
“什么？”苏溪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楚魏这般心态，竟能将通风报信之人留得性命！
“不会是尸体罢！”她低语。
楚魏看了她一眼，诚然道：“那姑娘忠心一片，我没想过杀她。”
“姑娘！”苏溪在心里默念一遍，她眼中的茫然一点点减退，登时低声询道：“是宫里的人？”
楚魏神色突变，他好似思付过多一样，仿佛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苏溪而是旁人，仿佛眼前之人断不可信一般。直至许久，他方坐了下来，颌首不语。
楚魏的举动再是犹疑，也终是信了她。
苏溪看出这些，勉强露出一个苦笑，遂低了头，回了身，轻轻靠着一旁高高的书架。
半晌，她忽然转了头，看着楚魏，一字字道：“可她为什么来找你？”她说着，越发压低了声音，直至伏在楚魏膝旁，仰头望着他，轻轻道：“淑阙宫……不，她出了什么事么？可她的侍女怎能出得宫门？你我都知道宫中凡事规章无数，小小宫人如何出得了深宫大内呢？”
她的问题虽多，却也是同样的疑惑。
楚魏试探地抚上苏溪的手指，而苏溪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担忧之情一点点浓重。
“你不肯说？”苏溪问他。
楚魏摇了摇头，“她只说出得宫来，而我要做的，与她如何出宫并无关系。”
“可你就不怕她是细作么？”苏溪眼神闪烁。
“她不是。”楚魏语声极是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这么相信？”
“的确可信，你无需怀疑这点。”楚魏言道。
“那好，那你要怎么说、怎么做？”苏溪依旧望着他，她的心里开始短暂的忐忑，而不安似乎没由来地充斥了她的面容，因为楚魏端详着她，他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虽然他感受到的是泛着凉意的肌肤。
“苏溪，你是否后悔嫁我？”
这个问题，早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出口了。
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同样的问题再次从他口中问出时，苏溪到底是有些惊诧。
或者，无奈多于诧异。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来，纵然仅仅是一瞬。
她自己不知，也不知楚魏是否见得到。
“别说这个了。”她敷衍着欲将话题转至之前，只是思量之下却觉无礼，也觉不妥，不禁改了口，摇了摇头道：“你若说担惊受怕，现下还不是时候，有什么悔不悔呢？”
楚魏的神情未变，他的手渐渐从她耳畔移开，他已经习惯了从容而冷漠的模样，如今同样如此。他转头看着窗边，恍然间意识到，此刻已经接近戌时了。
“你刚刚问我的打算是么？”室内灯烛晦暗，但因着楚魏之前的命令，也断无一人敢前来打扰，更别说更换灯盏了。
此刻他全然不在意天际之色，只是睨视着苏溪，见她点头，遂接着说道：“本来有些约定，但人心到底是自己的，谁也无法改换，也无法彻底左右一个人。”说罢，他微有苦笑，清清楚楚。
“那现在呢？”苏溪似乎听明白了大半，不觉问道。
“我若说无能为力，你信我么？”楚魏探询的眼神太过明显，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什么事无能为力？”苏溪愕然看着他，她的第一反应竟非宫中事，而是习惯性地联想到了楚魏日夜谋划的大计。
直到她说完这话，方如大梦初醒般，失声笑了出来。
“你说得不错，可能人总是关心自己的事情，旁人的事，总是如风过耳罢，不说不加在意，也难以完全投入。”
她这句只是感慨，但见楚魏沉默，不免心增怀疑，抬了头问道：“可你刚刚说，无能为力？你真把她当做棋子么，就这样算了？”
“我不是说就这样算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无为是老聃之道。”楚魏竟抛出这样一句来。
“笑话！”苏溪腾地站起身，她极力压低声音，看着楚魏的眼睛，“你楚魏若信无为之道，南山重殿，南山的密室，是何处而来？”
楚魏嘴角绷紧，他仍然安静地坐在那里。他的衣着整洁而守礼，一切装束，从发冠到袍角，均无一处越制。
他总是如此，多年习惯，就连衡帝所不在意的车驾制度，他也如常遵循，尽管多年深得衡帝信任，却也从无僭越。
“来人。”苏溪看着烛光黯淡下的楚魏，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平静非常，她在那一刻思付良多。
侍卫听得苏溪声音，连忙奔至门口，却不敢擅自进入。
苏溪听得他们的脚步声，自己转了身走到门边，轻轻将那扇门打开。
她看着门口一身正气的侍卫，以及石阶下侍立着的不敢置一言的侍婢，脑海中闪过重重界面。
“过来换几盏灯。”她吩咐着，声音很轻，全无之前的怒意。
她缓缓朝楚魏这边走来，房门因着侍婢换灯而敞开着，她淡紫色的长衫随着夜风的循入而飘荡，那月白的飘带被她挽在手心，风掠过她的手指，那掌中的丝绢似乎也轻薄了许多，泛着夏夜的清新。
她取下步摇，放在手指间拨弄。
凝视那紫玉步摇的时候，月白的飘带顺着她渐渐放开的手掌随风而去。
随风而起，随风而去……
室内一盏盏高灯燃起，散发着淡淡的烛心气息。
待侍婢换了灯离去，房门再一次被关闭，带着些许从来掩盖不了的木质声响。
“楚魏……”苏溪久久望着他，语声平和。
崭新的烛光下，她容色极美，音容绝佳。
久来的多忧令她眼中较从前多了复杂，只是自嫁与他，她似乎早已忘却了自己日渐出众的美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