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夫人安,贵体康健。”澄敏嗫声前来,见了苏溪,旋即两膝跪地,行了大礼。
“你还真是老样子!”苏溪瞧了她一眼,虽然不喜她这般卑微,却也无暇理会,只是抬了手,而一旁的侍婢立时将澄敏的碗筷摆好,随后默默立在一旁。不想苏溪摇了摇头,似笑道:“敏夫人拘谨,你们也这般,快先下去罢,我和敏夫人还有话说。”她说时,头也不抬,只是摩挲着手腕旁的白玉樽,晃动着玉樽中的清酒。
两旁侍婢不知她何意,但见苏溪神情极是冷峻,免不得思付良多,现下更是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头也不敢抬,更别说去观察澄敏的举动了。
“慢着!”四名侍婢刚要离开,只听得酒樽触碰桌案的声音,紧接着,听得苏溪道:“今天的事如果……”
“奴婢不敢!”平素最伶俐的丫鬟扑通一声跪地,而其余的也慌忙随着她跪了下来,更有甚者立时便有眼泪掉落。
“出去!”苏溪不耐烦地别过头去,直至门被关严的刹那,她砰地一声将手中玉樽掷落,只看着澄敏。
澄敏神色惊慌,却不敢对视她的眼睛,只是默默坐着,眉心渐渐皱紧。
“你足够聪明,澄敏,你的确聪明!知道如何嫁给楚魏,如何让他不能拒绝!”苏溪冷笑地望着她,“你算透了我,那首明月西楼,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
“少夫人!”澄敏的震惊令她整个人颤栗着,这份突如其来的震惊令她忘记了如从前一样屈膝跪地的卑微姿态,忘记了面对苏溪该有的全部卑微。
她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坐在那儿,是的,她坐在那儿,却让人感觉到她是摇晃着的,毫无生气。
长久的沉默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眼光开始动摇,神色中那份久违的敏锐重新浮现,她马上就要开口。
“夫人,我……”
然而苏溪打断了她的话。
“外面的人,滚远点!”一声厉喝自苏溪口中发出,这般放肆的语言自成婚之后鲜少从她口中说出。可今天,她只觉自己抑制不住地愤怒,这愤怒已然波及了所有人,所有她能见到的人。
门外的侍婢听得这话,立时胆怯地朝室内看了几眼,遂即远远躲开,半点不想受这份火气的连累,而待门外已无声音之时,苏溪收敛了怒意,看着澄敏。
“少夫人,奴婢绝无争风吃醋的心思,奴婢……”
“你可知司马歌容?”
这名字是久违了的,其中故事似已尘封,但澄敏久居洛陵,怎能无耳闻?
是故出现在澄敏脸上的错愕与震惊令苏溪越发无地自容,她从未想过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居然是她!
连她自己也错愕了……
这远非她本意!
她想问的,与那浔阳楼广发招亲之帖的越国公遗孀岂有半点干系?
她想问的,是身处帝国后宫中的那女子。
原来极度的愤怒,是能令人神志错乱的。
苏溪这样想着,而她此刻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那久存于心的对于谋反事败的恐惧,和那纠缠在今昔梦魇中的对于前尘过往的惊痛,夹杂着一切彷徨一切未知和即将面临的苦痛抉择,纷纷扬扬地波卷着她的心,仿佛一场大火,在心底燃起,势要将心中所有热血燃起,将血炼就成灰,再一一散尽。
她不知自己面色如何,神情如何,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冲出房门,直奔楚魏的书房而去的。
而澄敏,全不知苏溪所为何事。她只是亲眼见到苏溪像发了魔一般踢开房门,那神情从未见过,只是想来,可怖的很。
“谁让你进来的?”楚魏正自坐在摆满卷轴的桌案前,他手中握着一串略有陈旧的乌木念珠,只是听得苏溪与门外侍卫争执之声时,他不自觉地将那念珠藏在袖中。
苏溪推开门的同一瞬间,听到的便是他的这一句。
“你的客人呢?”苏溪目光灼灼,直盯着他,仿若没听见楚魏之前带有愠怒的话一般。
“哪来的什么客人?”
“笑话!”
“怎么连你也会疑神疑鬼!”楚魏做出极坦然而不耐烦的表情,语气苛责,竟也无转圜之余地。
“澄敏她……都告诉我了。”苏溪表情神秘,她声音轻得很,而楚魏诸事缠身,此刻也未曾顾及到她近乎征仲的模样。
“她有什么可说?”这话听来,已是轻描淡写到了极致。
天边云朵翻涌,早过了傍晚时分,此刻天色渐暗,尤其是苏溪关了房门之时,偌大的室内更显晦暗。
“你有什么事?”楚魏定睛看她,他的妻。
“尹牧秋——”
苏溪脑中一阵眩晕,她终于问了出来。
“君夫人的名讳,岂是我等……”楚魏的眼光极其平淡,或许是多年作伪,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经同样的轻描淡写了。
“够了楚魏!”苏溪快走几步,径直冲到他的面前,一把将那桌案上堆积的卷轴拨开,头也未抬,抄起一旁的毛笔,只沾了石砚上的一寸,便将几个大字书于宣纸之上。
此刻,她纵然不甚清醒,却也知隔墙有耳,却也知须得防备。
这些不得已的事情,自嫁与楚魏之后,从未间断过。
也正是此刻,楚魏看着出现在他面前的字迹,竟自沉默了良久。
苏溪极想抓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脖颈扭断。
她的情绪在一点点地平复着,而楚魏伪装的那看似莫名其妙的表情,也随着她情绪的平复而慢慢消失。
他双唇紧绷着,微高的眉骨偶有皱动。
“果然是她……”这似乎已不能称作是惊诧的感叹了,猜寻良久之所得,辗转多时所得,心中早已清楚多时了。
苏溪将毛笔递至楚魏衣襟前,那墨迹已然沾染到他青灰色的外袍之上,直令前襟的波纹与留白间尽是星星点点。
楚魏看着她,重新望着她,他的冷漠好似飘零遥远。
他看得到她的无奈,看得懂她的一切心思。
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苏溪握笔的手再次狠狠动了动,而楚魏终是伸出手来。
在这份骇人的静默中,他渐渐接过那支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