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致晔刚要停下脚步,映乔却摇了摇头,只道:“这里宫人虽减了许多,却也有旁人心腹。”说罢仍然缓缓迈着步子。
“那姑娘要同臣说什么?”冷致晔随着她迈着小步,问道。
“大人医术当是广博,不然也不会入职太医院,这些事情我们做奴婢的,也是有所耳闻。”映乔笑了笑,似是衷心而言。
“承蒙夸赞,不敢当。”前方有些积水,而冷致晔轻扶着映乔,绕了开来。
“大人的确善良,帮奴婢尚且如此,何况是娘娘。”映乔提到尹牧秋时,眼中瞬时有了愁意。
“姑娘过誉,只是我,着实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冷致晔犹豫着。
“娘娘祈盼的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大人想帮忙的心思,我懂。可我是娘娘的奴婢,连我都懂得的事情,娘娘她一定清楚。”映乔看着那天边隐隐约约的日光,续道:“或许娘娘有她自己的谋划,这是我的猜测,同大人你说了,也是清楚你不会把这话告诉了旁人……”她说着,渐渐沉默。
“姑娘放心,冷致晔绝不会。”
冷致晔眼中的无辜与复杂令映乔心中痛楚,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够出现,那个人可以真真正正地帮尹牧秋,帮整个淑阙宫度过如今的难关。她多么希望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而那份从前,可说是往昔了,因为那时,尹牧秋是将军府的三小姐,那时老将军还在,那时她的记忆似乎就只有欢颜笑语。
她看着眼前之人,目色渐渐黯淡。
他只是一名太医,纵然是江淮首富的亲侄,也只是世家子弟,到了宫中又有何不同?
他所能做到的,最多亦只是诊脉断病,或者说,在淑阙宫如今这般的境况下,他能够抽空多来几次,已然是种奢侈。
他果然做不了什么……
“姑娘与我说了这许多,是不是担心我会一时冲动,擅自做出些什么事来?”冷致晔竟直截了当地问出。
那日在梓华宫,映乔就侍立在君夫人身畔,而当时冷致晔向衡帝毛遂自荐,便也被她看在眼中。当日的惊险仍在眼前,而映乔对眼前之人的观感,似乎也只是如此,尤其是想到他略显冲动的个性,总是不安。
而今竟被他一语言中,映乔竟也在一时羞红了脸,恍然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不会,姑娘放心。”冷致晔笑道。
“总之,冷大人,你若当真忠心,那么当娘娘亲派你做事时,再去做,你懂得奴婢的话么?”映乔只怕他不解自己话中之意,竟再次嘱咐道。
“姑娘真心护主,冷某着实感动。”冷致晔由衷而言,他二人此刻已行至淑阙宫门处。之前随冷致晔而来的侍从就等候在那里,见了冷致晔过来,便即俯身行了礼,这就将冷致晔手中的医箱接过,揽在肩上,待侍卫将宫门打开时,冷致晔夺步而出,步履平稳。
映乔站在那儿,静默着。她看着那主仆二人一步步离淑阙宫远去了,然而她的视线被那匆匆关闭的宫门所阻碍。
到最后,充斥在眼前的只有压抑着暗红的朱漆大门,其上的凤雕盘旋着,几欲腾空而起,那行列整齐至极的铆钉贴服在宫门之上,日光似被其吸收抑或反射,只留下灼然刺目的朱色。
那日……
尹牧秋并未将汤药喝下,她在最后关头改了心思。
映乔深知,当日素波极力劝阻,或许确实起了作用。
“娘娘,好些了么?”夜里,映乔将熬好的汤药倒在白玉盏中,迎着昏暗的烛光,呈给尹牧秋。
冷致晔自回了太医院,便立时着人将所需药物成倍送往淑阙宫。可他并不知道,宫中风向一旦有变,一切便也随之改变。
太医院的侍从临近落日之时,方将药物送至,且已不是成倍分量,反而少些。而冷致晔之前细心细致地将每一方药物的药量规划完好,到如今这些人的手里,却早无前态,那药送来时,竟是零散地聚在同一粗纸包叠的药包之中,不仅分量模糊,就连所需药引,竟也被拿走。
若非素波将药方记下,这送来的药品,只怕也只是枯枝草叶罢了,一无所用。
待宫中仅剩的几名细心宫人将这些药材按成色剂量分配完好之时,已是灯烛俱燃之时了,在庭院之中早看不到日光,而月华如雪,却也莫名地笼罩着长汀,反倒离宫室之内远远的,遥遥的。
按照冷致晔嘱咐,将此药熬至三个时辰方能入口,是故这药送至尹牧秋身边时,果然已经入夜了。
“不想喝了,那些药都是苦的,我不要了。”映乔连唤了几声,才听得尹牧秋在帐中弱弱地说出这话来,她尽力忍着眼泪,劝道:“娘娘不怕,吃了药病才会好,再说还有蜜饯,就在奴婢手边呢。”
“不要了。”尹牧秋气息弱得令人心悸。
映乔端着药盏的手指有些虚,她感觉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可这药到底来之不易,以尹牧秋如今的情况,不服药断然是无法痊愈的。
她不得不将纱帐拨开,这就要伸手将尹牧秋扶起。
“不喝!”尹牧秋的声音好似带着哭腔,她翻了身,背对着映乔,长发凌乱地散在脑后,缕缕覆在枕上。
映乔站在那儿,看着一旁几欲燃尽的白烛,她的眼泪倏然流下。
半晌,尹牧秋轻咳了两声,到后来,已是咳得不停。
映乔将一旁的长衣拾起,一手拉她起身,一手将长衣披在她的身上。
尹牧秋头低垂着,白日里的她,还未如现在这般虚弱。
“娘娘,药。”映乔急急将药盏拿来,俯身递给尹牧秋。
可以说那药盏是由她交到尹牧秋手掌中的,那手掌热得像火一般,映乔吓了一跳,立时用手去试探尹牧秋额头上的温度,竟也是同样的灼热。
“娘娘,快把药喝下罢,明天病就会好些了。”映乔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缠在一起,心中担忧不已。
尹牧秋手托着那药盏,她好似极是恍惚,半晌,才将放空的视线移至手中的白玉药盏上。
“这药即便喝下去,我的病也不会好了。”她说。
“会好的。”映乔一向不善言辞,此刻除了这句,她半句安慰的话也想不起来了。
尹牧秋艰难地托起白玉盏,那白玉温温,停滞在她的唇边,她再次咳起来。
连月来,淑阙宫中的宫人大部分已被调出,到如今,能够侍候在尹牧秋寝殿的宫人,也就只有映乔与素波了。
自尹牧秋病后,她二人轮流守夜,而这日,素波去了偏殿休息,只有映乔侍立在侧,忧心忡忡。
“我父亲就是这样死掉的。”尹牧秋看着那汤药灰黑的颜色,脱口而出。
映乔凝视着她,秀眉紧蹙。
“老爷是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复发了,不是因为咳嗽,娘娘不要想得太多了。”她劝道。
“但愿。”尹牧秋一口气将那药喝下,而那白玉药盏顺着她无力的手指下滑,直落在地面,远远地翻转着。
“您早些安歇罢,明天奴婢再照着方子熬给您喝,应该几日就没事了!”映乔见她将汤药喝下,满心的欣慰,一面偷偷将眼泪擦去,一面为她整理着榻上的床褥。
“别弄了,你也去睡罢。”尹牧秋缓缓躺了下来,看着满面泪痕的映乔,无力地说了这一句。
“三小姐!”映乔见到尹牧秋那同样晶莹的双目,再也抑制不住那份哀痛,呜的一声哭了出来。
“三小姐”是她二人少时的称呼,自尹牧秋入宫,已经许久未曾听到过了。
尹牧秋看着她将头埋在两袖之中,哭声渐弱。
“映乔。”她唤道。
“小姐?”映乔猛地抬起头。
“你说,我该不该要这个孩子了?”尹牧秋半睁着眼睛,刚刚问出这话,便是止不住的重重咳嗽声。
映乔的目光迟迟未从尹牧秋的脸上移开,她忽然站起身来。
“你说啊,映乔!”
“奴婢……没法子去想。”映乔痛苦地道出这句话,她的眼睛再次红肿着。
“是啊,连你也没法去想,我又如何去想呢?”尹牧秋不知是在自语,还是说与映乔。她眸中甚是苍茫,好似眼前空空如也。
“可是……”映乔说了一半,忽然停住,闭口不言。
“可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