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洛陵连雨不断,层烟重重。
这一日,也不知何故,温度自夜里便骤然冷将下来,全不似是八月的洛陵,却像是一下子转圜到了十月一般,连走路时的气息都隐隐地能见到。
时人曾闻六月飘雪,却也知那百年难见。但如今那清冷的空气,却像是穿梭得格外迅敏一般,连通着人心,连通着被折回的日光,越发沁入周身,沁入皇城了。
淑阙宫外,守卫的侍卫已经减了大半,只见那瑰丽的宫门外,依稀伫立着几名蓝衣侍卫,时而踱动着步子,小范围地来回游走。他们两手低垂着,也并未将手握在剑柄一端,不知是因为连雨的缘故,还是久日困倦,个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全不似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
碧水长亭环绕着这座宫室,而此时的长亭,似乎是在这连夜的雨中虚长了几岁一般,仿佛沧桑尽染,尤其是顺着它看向那积蓄着雨水的池塘之时,更是能从那粼粼细波中看到经年不见的寂然。沉积的,或许已不只是这些时日的天宫雨,还掺杂着苦痛与悲辛……
“有劳姑姑带路。”
打破这份死寂的,是一名男子微显低沉的声音。
只见他一身黎色朝服,头上乌纱尚在,他身材高伟,身后跟着一名微瘦的蓝衣随侍,那随侍看衣着便知并无官阶,只是一直微低着头颈,手中提着木质药箱,紧紧跟随着。
“表少爷,小心路滑。”那蓝衣随侍小心翼翼地走着,见前方有坑洼处的积水,不禁随口提醒道。
“还需要我再嘱咐你么?”那身着黎色朝服的年轻人停了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微显不安,“你的称呼,再不改改,就留在家里罢,别随我来了。”
“小的知错!”随侍连连点头,见他步子渐快,连忙握紧了手中药箱,随上前去。
那身着黎色朝服之人,便是医官冷致晔。他入职太医院近三年,如今更是颇得院判文辅的信任,是故当日衡帝病重之时,便是派了他守候在旁,唯恐有失。
“冷太医,这边走!”同行引路的是尹牧秋的随侍素波,她神色微显焦灼,却极力保持着平静模样,但脚下愈发加快的步子却令她心神慌乱,尤其是见到太医院只来了冷致晔这一名太医时,她的心已经凉了一半,此刻也不再拘泥礼仪,只一面走着,一面将尹牧秋的病势同冷致晔讲出。
“微臣该做什么,您但凡知晓,直接示下便是了!”冷致晔瞧她审慎之态,竟不由自主道出。
素波一怔,一面走着一面摇头道:“您是医者,这配药我是不懂的,何谈示下呢!”说着,愈发加快脚步。她虽是女子,脚下却似生风一般,就连身高八尺的冷致晔要赶上她的脚步也须得提起心神,半点不能耽搁。而三人到尹牧秋的寝殿之时,除素波外,其余两人均已是气喘吁吁。
素波心里有些微词,想着两个男子居然没有自己这样的体力,当真是无能透顶了,但一想到此人毕竟是医官,尹牧秋的病还须得他诊治,是故也不敢有所怠慢,至少面上是断断不能怠慢的,尤其是当她想到君夫人如今的境遇时,更是心中一沉。
“禀夫人,太医院派人来了。”素波侍立在殿门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语声,不想令这话听得太过狼狈。
而她之所以如此,如此竭力地保持着应有的仪态,是有其因由的。
如今的淑阙宫,已非从前了。
遥记得,那一日,尹牧秋在梓华宫触怒衡帝,而后龙颜大怒……
自那一日起,衡帝再未踏足淑阙宫,到如今,已近两月了。
宫中一向恩仇混沌,浊然于众。
连日来,淑阙宫已濒临绝境一般,若只是无人问津,尚属转圜之中。但如今,各宫之主虎视眈眈,而衡帝本就属决绝之人,倘若当真弃尹牧秋于不顾,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禀夫人,冷太医到了!”素波见许久未有声音回应,只得再次通禀。
她却不知自己在不觉中加重了语气。
隔了一会儿,殿门开了。
映乔一身浅碧色宫装,头上简单饰以绣着纹理的绸带,顺着长发垂在脑后,而她往日常常戴在额前的华胜,却已经取下。
她眼睛有些红肿,尽管施以脂粉,却仍然颇为明显。
她与素波截然不同,对她来说,无论什么情绪都能被人轻易看出。而如今,当冷致晔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尹牧秋如今的处境了。
他薄唇紧闭着,面色凝重,目光中含着感慨和怜惜。
“冷太医是么?”映乔勉强展开笑颜,微施一礼,引着他朝殿内走去,而冷致晔身后的随侍将手中药箱交给他,便自觉地垂首立在殿外。
素波犹豫了几瞬,安然立在殿门外,笑对疑惑地望着她的映乔道:“我在这守着罢,就不进去了。你心思虽细,却总归细不过纸笔,一会儿太医说些什么疗养的方子,只管写下来,也不妨事。”
“放心罢,素波姐。”映乔点了点头,随手将殿门虚掩着。
殿中极静,虽是白日,烛台上的灯烛仍然摇曳着,尤其是靠近殿门的白烛,更是被那徐徐吹入的风联动着,在眼前晃动着,那晃动的烛光映照在对面墙上的绣毯,忽明忽暗……
“微臣冷致晔,拜见娘娘。”冷致晔撩起衣袍,一如既往地躬身跪地,行了大礼。
话毕,室内微有声响,他微微抬了头,见到的,是罗映于远处的珠帘,白玉所制,通透非常。
“冷致晔,是你么?”珠帘被一只玉手拨起,伴随着一句极柔的声音,玉人卷帘而出。
他微微怔住,眼中带着浓重的不可思议。
他从未来过淑阙宫,纵使入职太医院三年,也从无有机会来此地。而与君夫人的短暂相见,也只是俯身叩首,从无如今这般四目相对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