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溪一惊,恍然发觉自己的衣袍曳地,远远在那假山石之外,又怎会不被发觉!当下沉吟片刻,也顾不得其他,只狠狠将额前涔涔流下的血擦下,两手均染着殷红,也来不及擦拭,只得背在身后,这就要转过身。
“嫂嫂!”
眼前那少女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急切,最终她的视线落在苏溪局促地想背到身后的手指上,一动不动。
苏溪没想到这女孩竟如此跳脱,笑声未止便已冲到自己面前。她尽力让自己平复着,她的手缓缓想藏起来,却无法再动了……
楚宣榕一身鹅黄色的短衣,连腰间锦带都换成了窄锦,她头上戴着极是惹眼的珍珠步摇,整个人身形娇小,有如脱兔,那份朝气,映在苏溪眼中,竟是极能惹起伤悲的因由了。
然而这样的她也会有现在这样难以名状的神情……
“血!”楚宣榕恍然将苏溪两手拉起,抬头看她时,指着她的额头,惊惶万分,这便要拉着苏溪走出来。
“宣榕,嫂嫂……嫂嫂手上有血,你先松开。”苏溪说着,想用左手将她的手推开,但看到那血时,她的叹息竟未掩饰住。
“澄敏!”楚宣榕霍然转了头,朝之前和她一同谈笑的澄敏看去。
“少夫人安!”澄敏本立在原地,听得楚宣榕的呼声,连忙步上前来。她一身杏色长裳,头上小髻簪着银质长簪,这边见了苏溪,忙敛衣行了跪地之礼。
适才楚宣榕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躲闪到假山石之后时,她也并非没有留意到。但于她而言,苏溪到底是楚魏的正室夫人,许多事情,哪怕见到也须得避开,尤其是像今日这样的情形,能够避开才是最恰当,岂能如楚宣榕一般,毫不知情地冲上前去?
“哦,澄敏啊,”苏溪紧蹙的秀眉还未散开,她凝神看着她,平淡地问道,“好多日子没见你了,还好么?”她说时,只见侍立在澄敏身后的侍婢个个神色慌张,视线时而从自己额前扫过,时而看向自己的双手,也着实是明显,却无法道明。
澄敏不知何故仍然跪在地上,仿若不敢直视苏溪一样,垂首应答着,语声缓缓,却不见敷衍之意。
苏溪知她意图。
澄敏其人,一向聪明练达,一向谨言慎行,如今既然随着楚宣榕见到苏溪这般光景,避开当然不可能。这便跪地,也不抬头,是为知礼,一则秉持妾室之仪,无不当之处。二则免受猜忌,平淡之中便将自己置身事外,也是清醒之举。
“嫂嫂,你是怎么了?”楚宣榕握住苏溪的手不想松开,她怔怔瞧着她额前的血迹,那血好似已然凝结,但不知是细汗涌出,还是其他缘故,总觉得那血还未止住一般,她神情紧张之极,就要伸手去抚上苏溪额上的伤口。
“我不小心,不小心碰到。”苏溪轻轻躲开她的手,看着眼前的她,眼前的澄敏,和她们身后侍立的一众侍婢……
“怎么会碰到?嫂嫂你说,是不是我哥他……”楚宣榕定定看着眼前神色闪烁的苏溪,竟然将此话脱口而出。
“宣儿,”苏溪好似错愕一般看着楚宣榕,“你因为什么?以为你哥哥他……动手么?”她仿若不可思议一般笑了出来,“想多了,如果真是他,嫂嫂又怎么会站在这和你们说笑,早去母亲那儿诉苦了罢。”
她说得也着实无错,而楚宣榕听来,也深觉自己失言,当下羞红了脸颊,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溪看她嫣然的少女模样,心下瞬感凄然,一时间险些流下泪来。
“天气不错,游园是最好了。”苏溪紧绷着神经,抑制着自己的怆然,顺势接过楚宣榕递来的手帕。她这几句话说得涩然,却是不得不开口。
“好了澄敏,起来罢,宣榕这么久没回来,你也带她多走走。”
苏溪定着心神,手握着丝绢,说罢,抬了眼冲着楚宣榕微微笑了笑,轻轻敛起衣衫,缓缓走去。
“嫂嫂,我派人叫医官罢!”楚宣榕不放心地看着她的背影,兀自开口道。
苏溪想随手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但想到自己手上沾血,也只得回了头。只见她笑着摇摇头,到底是目送着楚宣榕与澄敏几人远远去了,方定下神来,一时间险些站立不住,若非手扶上一旁的槐树,怕是整个人就要跌倒。
此处颇静,却也能见人影踪。
她以为此处算是侯府静谧之处,原来不是。
她以为楚魏对她,或多或少存些情谊,原来不是。
她以为自己坚强,无论顺境逆境,俱可安之若素,原来不是。
她以为当年漓州,当年旧事,早已梦魂俱远,早已灰飞烟灭。
原来,不是!
从前想着,嫁了他,就一世安稳了,再不须为世上任何人挂心,痛心……
从前想着,嫁了他,可以平安喜乐,过太平日子,纵然无那些深情厚谊,却也能得到些凡俗日子里应有的快乐。
太平的日子,她拥有着,那表面无比太平的日日夜夜。
她倚着那棵槐树,头渐渐仰起,看着天色,随着云的游移而变幻的天色。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多疑,自己的烦忧,然而总有她无法习惯的,无法适应的,这许多,已不止是楚魏越发难以捉摸的内心了……
并非刻意要探寻什么!
她甚是明朗,凭她一己之力,又能觅得什么?
但诸事攸关身家性命,难道放任,听凭天意,听凭他人之意?
那又岂是苏溪!
蟋蟀的闹声就在一旁,她听在耳中,似有韵律,浅薄抑或深切的韵律,虽不能断定,却也觉明朗。
稚鸟低飞,从那高高的槐树上跃起,腾空之时,着实令人艳羡。而它展翅的瞬间,天色又变了。
云总是长存于天际,只不知,是云飘荡得模糊了,轻薄了,还是它们随风卷起一层又一层,相互覆盖着,一同拂过天际的清蓝,将那丝丝缕缕荡开,漾开,渐渐与之相溶。
一切皆不明朗,但蝉鸣声仍在,天际仍在,人也同在。
无论今朝之人,往昔之人,今生际遇,记忆犹新之人,尚在。
盘古开了天地,日月星辰,更像循规蹈矩的世人。不知何时,这些歌咏宴乐的常客,早已不值一提了。
苏溪想着这许多,渐渐心绪平复了许多,她凝神望着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想着,想着。
“若无天地之说,一切皆无可分辨,就这样混沌着,是不是依然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