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好了么,况且南浦也不远,就去罢。”穆氏平静地笑笑,敛起深紫色的阔袍,目光极自然地移至她的儿子。
“少侯爷同去罢……”澄敏随在穆氏身畔,见楚魏对上他母亲的眼色,思付之下竟脱口而出。
“我不去。”楚魏头上的黑玉发冠熠熠映射着那正午的日光,他未及对上这两人的眼色,便登时回口说道。他说时,语声虽平,然眸中似有火焰一般,嘴角微撇,冷冷看着身旁之人。
苏溪微侧过身,敛起衣袖,笑对澄敏道:“澄敏,你一早身子不适,且听我一句劝,留在府里罢。”她言中之意再明显不过,此时顾盼间笑望着穆氏,“母亲只与溪儿同往,会不会觉得闷呢?”她假意婉转道。
“和你们这些晚辈在一块儿,怎么会闷?”穆氏嘴边带了笑,左右瞧着她二人,叹道:“年龄大了些,和你们不同了。再说这些日子我也不止一次想到老侯爷,”她脸色微白,淡淡道,“人的寿命,哪里瞧得出来呢?这享乐畅心的事啊,还是多些的好。”
她话未说完时,便见苏溪看着自己,这番话毕,便听得苏溪道:“母亲是福寿之人,天意会眷顾您的。”
这话听来也当真只是安慰,但苏溪说完,冷眼看着楚魏,竟复又开口道:“侯爷,朝中多事,你虽才具兼备,却也不能分身不是么?”她朗然笑着,走近两步,看着他道:“就像洛陵虽好,日子久了也瞧不出新鲜,不是么?”
她连连两声反问,听来却是温和之极,然而楚魏紧闭着薄唇,等她说完,沉吟了几许,舒展开一个难得的笑容,走到他母亲穆氏身旁,开了口说:“怎么,母亲您不说话,也是这样想么?”
“我儿向来有孝心,娶了妻也是这般……”穆氏眼中微微黯淡,口中说的却是安心之言。
“我明白了。”楚魏轻握了他母亲的手,仿佛想也未想,只是说道:“父亲也去了那么久了,您总该去散散心。”他说到这里,随手挥了衣袖,而一旁的掌事家仆立时走至身侧,俯身停在那儿。
只听楚魏问他:“你来想想,哪里是好去处?”
那人竟一时语塞,两手来回错动着,刚要开口便被已不耐烦的楚魏斥退。
“母亲,不如去漓州?”他的眉头皱起又散开。
澄敏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适才穆氏说到“娶了妻也是这般”,她想到自己侍妾身份,便多了心。再加之穆氏说这话时,竟是一眼也未瞧向自己。她心绪霎时沉重,恰逢楚魏开口,便也无人刻意留意她的神色变化。而此时,听得‘漓州’二字,她警惕的神经再次被提起,直拿眼睛偷偷瞧着楚魏。
“登州?”楚魏话尚未说完,便被苏溪截过,而‘漓州’二字也同时被‘登州’所掩盖。他抬了眼,只觉她神情仿若平常一般,刚要开口相询,便见她抚了手,似笑非笑道,“登州是好去处,上次侯爷奉圣上之命寻仙,便是在登州遇得仙道的罢?”
话音未落,府中钟声叩响,就在此刻,未时……
那钟声绵延不止,听来并无躁意,却将沉重铺散开来。
澄敏紧闭着唇,她的心提起又放下……
“没错,好去处。”楚魏答道。他此时心中一凛,抬眼时,正对上苏溪的目光。两人极少四目相对,而此刻,眼中却别无其他,只是同样的郑重与凛冽。
接下来便是沉默,这沉默仿佛剑刃一般,割裂着每个人的心。穆氏同样沉默着,她的眼眸已不再澄净,而目色苍苍,似是在追思着什么。
过了许久,只听楚魏徐徐道:“母亲不说话,便是儿子猜对了您的心意么?”
他问的牵强,却不得不说这么一句。他心中千藤缠绕一般,再看母亲时,已经带了掩饰不住的怆然。
苏溪同样见到了他眼中的怆然,她从未在他的眼中捕捉到这样的情绪,从未有过的情绪。
她的心在那一刻沉下,沉下……
“原来……”她沉下的心房好似被灼烧着一样,连她自己也不知这些内心的异样是否在同时,在此时此刻呈现在她的脸上。
她不自觉地在端详着楚魏同穆氏的脸孔……
自她得知楚戴侯府的阴谋,从未忘却过。或者说,再难忘却不顾。
衡帝求仙之心,人尽皆知。即便如此,他亦不愿前往登州,舟车劳顿,连月车马,远离朝堂帝都。
他与她都清楚,此番提议穆氏远游,名为赏心乐事,实为逃亡!
逃亡!
如他成竹在胸,如那谋划万无一失,为何要将母亲提前送走?
苏溪想起那日兄长坚定至极的目光,寒意浸入周身。
他笼络了那么多的追随者,连雍杰都已成为他的追随者……
也许每走一步都会是深渊,也许万事皆休,只停滞在原地,也难保不是陷阱。
“他既动了此心,既已踏出千步,早不可回头,是他不知?还是我不知?”
苏溪不自觉地扶了扶自己的发髻,不觉中步摇掉落,她怔然看着澄敏替她拾起。
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她只道:“多谢了,但适才劝你的话,还是要听罢。”
澄敏舒然瞧她,欠身回口道:“少夫人相劝,贱妾当然要听的。”
“就是。”苏溪朗然冲她一笑,接过那支金穗步摇。
府中一早备好了车驾,而穆氏有腿疾,恰逢前日阴雨,直到这日也未全然好转,苏溪见一旁侍婢笨拙,便步上前来,亲自搀着穆氏,一步步迈上车驾。
穆氏难得的向她投来感动的眼光,直令她不知所措。
一路上,穆氏好似晕沉一般,只合了眼在车帐之中,也不置一词,而苏溪近来更是话也不愿多说一句,两人倒是合了性子。车行了一路,到时,仆从侍卫纷纷止步,而凌婵过来轻声提醒时,穆氏方才睁了眼睛,刚要开口,却见到一张含笑的明丽脸孔,对着自己笑道:“歇了这么久,半句话也没说过,现在倒觉得口干舌燥一样,真是怪了。”正是苏溪。
穆氏不可遏地笑了出来,这边凌婵轻抬了下颚,还未及使眼色,两名侍婢便立时嗫声过来将车帐撩起。光线射入帐中的刹那,穆氏微微挡着那光,过了几瞬,方一面搭着侍婢的手腕,一面对苏溪笑道:“口渴便直说啊,一会也别急着赏花,我带你去南浦洲歇一歇罢,这些花虽美,却也是年年俱有,当真是没稀奇之处了。”
“可是花无百日红,也无百日开……”苏溪瞥过替她撩起车帐的侍婢,一脚刚刚踏下车驾,便随之道出这么一句来。不知怎的,原想顺着穆氏的意思接话,却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直到她意识到自己失言,方如醍醐灌顶一般轻敲了自己的额头,苦笑着望着穆氏。
穆氏眼中并无疑惑,也断无愠色,只是摇头笑着,苏溪随在她身旁。前方有仆从引路,而两人身后跟随着多名侍婢,一行人长长走来,却也是一见便知侯门气派,不可小觑的。
夏日风柔,这日竟也无烈日灼人,只见穆氏携了苏溪,屏退了几名侍婢,只留四名随侍在侧,并未先往花苑走去,反倒是绕过墨竹榭,朝南浦洲走去。临近长洲时,只见那垂柳盈盈而坠,些许长枝刮过洲中清石,澈然不可形容。芬芳香气不知从何处飘荡而来,而徘徊几步,便见到那早已停泊在南浦洲的画船了。
那是艘极大的船,船型奇异,首尾各伫立着侍卫。而青褐相间的锦缦点缀着这画船四周,半倚在船舱外的侍从远远见到楚戴侯府的人过来,当下揉了揉双眼,确认无误,便登时回了身。
“侯夫人到!”按照规矩,此间一众贵族女眷聚会玩乐,断不可有男子声音出现。而那通报的仆从本是船中陈王妃曾荻的侍从,他早知此例,是故登时便偷偷指了来人,向一旁执事女官转告。紧接着,听得一声清晰却不尖厉的女子声音传来。而一旁使女连忙将那褐色织着金线的丝缦撩起,日光映照着那当中的金线,熠熠生辉的同时,直听得那舟中贵族女人的谈笑声。
“这是?”苏溪从不知此来南浦州是一众聚会,此时以为自己会错意,不自觉地看向穆氏,却见她神色如常,毫无惊愕之感。她立时明白过来,却不自禁地微皱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