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帝怒目望她,唰然甩开那宽绰的衣袍,拔步便朝寝殿走去。他头也未回一次,甚至只看他的背影,便即能感受到那种来自九五之尊的盛怒。
“君夫人……”她的随侍素波瞄着衡帝远去的背影,紧绷着嘴角,蹑步迎上前来,她此刻目色惊惶,面如土灰。
“摆驾……摆驾回宫罢……”尹牧秋只觉自己的心似在颤抖一般,也不知是因为之前的愀哭而使得气息不畅,还是心中悲凉,亦或是对于衡帝盛怒的胆寒,她如今整个人仿佛一丝气力也没有留存,连头脑都是一片空白的。
当夜,清雨漂染。
尹牧秋独自一人倚靠着窗弦,她凝神望着那夜空,冷月无声,而上弦月高悬,是残月。也正是那残月,高高地越过淑阙宫的宫墙,皓朗如当年的月……
半月后,上弦月满,依然月华如练,却是圆月了。
日月更替,银沙暗落,圆月换新日。
这日,日光铺展,偶拨一缕在湖水上,便也是婀娜映映,水面无痕,静得出奇,而此时,却也无风。
苏溪着一件靛青色的衫子,外罩着银线织绣的月白长裳,正坐在水亭之中,拿长长的树枝往湖里拨弄着。只见她嘴角挂着浅笑,偶会与一旁侍立的婢女说笑两句,她华发微微向上拢起,以黄玉窄冠束于其上,而余下的长发便尽数散在脑后,柔丝贴附着她的白裳,只见那一边,婢女陆续闪开,而她微微侧了头,缓缓站起身来。
“侯爷……”一旁的婢女俯身行礼。
苏溪淡淡看他,不自觉地用那宽袖将自己的手腕遮住。她嘴边好似挂着笑,但眼中冷意居多,加之面容白皙如雪,观之并无亲切之感。
楚魏瞧她一眼,展了袖袍,水亭中的侍婢立时行了礼退下,而他敛了敛那身黑袍,从苏溪身畔走过。他近乎是与她擦身而过,却一言不发,只过去坐在苏溪之前坐的地方。
隐约中能听得一声轻叹,却不真切,而苏溪迟疑了几瞬,转了身来。
“你怎么回来了?”她问着,眼光却未落在楚魏身上。
楚魏一直低垂着双目,听得她声音的时候,也未抬眼。只是他一动未动,华发聚顶,本是一身黑袍,却辅以黑玉发冠,面色冷峻地坐在那儿,旁人若初见,必然陡生骇意。
他用手指捏着自己的眉心,缓缓直起身子,看着她。
“手上的伤……”他似是极不情愿般吐出这几字,又仿佛不想就此罢口,只见他轻轻摇了头,迫使着自己看着苏溪,一字字道:“无碍了罢?”
苏溪的目光徘徊着,似是在躲避着他,她的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自己的左手腕。
时隔半月,手指轻握时,纵然只是握在那缠绕多层的白纱之上,亦觉疼痛之极,只是与当日相比,到底不同。
当日看着那血涌出,倒只觉麻木,而今俱存痛楚之感,却也好似再无其他。
“那药的效用倒是不错,”苏溪的手指仍然在手腕处的白纱上摩挲,她转了身子,避重就轻地喃喃道,“我跟大夫说……说这么多日子了,早不用再敷药。”她面露不知所措的笑,看着楚魏,眼神又绕回地面,只道,“不是么?早不用敷药了,我也并没有那么娇贵罢……”她语声越来越淡,说到最后已近无声,然而楚魏坐在那儿,她只觉越发局促,眼中徘徊不定时,他已然站起身来。
无法看懂他此刻的神色,她避让着侧过身,然而那曳地的白裳未如她一般急急避开,却是留在那石子砌成的地面,楚魏看着她将袍角提起,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前。
苏溪霍然低了头,而他的视线正落在她左手缠着白纱的手腕上。适才急于将曳地衣袍提开,竟也忘了手腕的伤——她一直藏在广袖中的伤。
楚魏伸出手时,她手上不自禁地想躲,但心中一顿,立时反应过来,仍是从前那副模样,只站在那儿。
他的指尖冰凉,搭在她手腕时,纵使透过白纱也能感觉到那凉意。苏溪腕上的伤口尚未愈合,按说他已经极是小心,但碰到她伤口的时候,仍是一阵刺心的疼。
他好似感觉到她的吃痛,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手腕,刚要开口时,却与苏溪眼神相对。
“对不起……”苏溪恍然道出这句来,竟使得她自己也惊愕之极。
楚魏紧闭着薄唇,他错开那盈盈如水的眼眸,松开她手,便往亭外走去。
苏溪欲言又止一般,她想叫住他,却又无话可说,而就这样的相处,令她难忍而难堪。
午膳时,楚魏难得端坐在那儿,穆氏此刻坐于正位,而苏溪凝神看着面前杯盏,也不说话,只有澄敏时而将话引起,颇为自如地畅言着,时而拉着穆氏谈笑几句,又不时与楚魏和苏溪二人说些什么,直让气氛不那样尴尬。
苏溪知她心思,但久来多事,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尽数舒怀,尽数忘却的。她只是敷衍地笑笑,不主动置一词。
楚魏已有半月未曾回府了,那日走时匆忙,他只看着医官入府,便匆匆离开,而半月来,公事在身,除去心底那道裂痕外,也到底是无暇顾及府中诸事。
澄敏嘴角的弧度就未曾消散过,席间她语声轻轻,喃喃续着些所谓趣事,而面前诸人个个面无表情的样子,虽让她略显尴尬,却也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她对着楚魏说着些乐事,讲到笑闹之时,语声微高了些,而凌婵冰刃一般的眼神立时射来,她轻眨了眨眼睛,倒吸了口气,语声渐渐变得微弱。她想着自己在府中身份卑微,即使如今是名正言顺的侍妾,说到底也只是陪衬罢了,况且侍妾卑贱,她的地位或许连穆氏身旁的凌婵都比不过。
澄敏自伤身世,话也渐渐变得断断续续,此间目光投向楚魏时,总是难见他正面,偶尔的一声答复,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敷衍一般。她心弦像是被抽紧一般,那眼泪几欲涌出,却是一忍再忍,恍然中想做出如苏溪那般怡然自若的模样,却总是不能克制,那种渐来萦绕的卑微感使得她渐渐面红耳热,越是想迫使自己做到仪态从容,越是艰难。
她向来洞察上意,又是良善的性子。从前做侍婢时,这是她博得信任之首要,那时她以为自己是从容而得体的。在显赫的侯府尚有一席之地,是她久来难得的欣喜。而这份心绪,是不曾向旁人吐露过的。
楚魏纳了她做妾室,是圆了她经年的夙愿。
为此她感激着苏溪,感激着她艳羡不已的正室夫人,纵然她与苏溪间言谈甚少,连府中宴饮也只是寥寥数句,但她感念着这份难求的名分,这点苏溪从不曾细思过,也不曾在意过,但澄敏确确实实在铭记着。
她知晓些旧事,却一句也不曾提起,这点合了楚魏的心思。有时她会想,是不是只因为这一点,他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安置侧室之事?
她眼中的神采一点点黯淡着,而穆氏起身离席的刹那,她也随同着她的心思,立时起身。
“母亲还去花苑么?”是苏溪的声音。她多日寡言,此刻竟抬了头,含笑看着穆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