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想猜测一下么?”衡帝转了头,他言语间的暖意已然消失殆尽,只是目前,他仍在为他的儿子留下余地。
回忆若要淡去,本非易事。
而尘封多年之事,一旦被忆起,也非一时片刻能够理清释然的。
他念及韩昇的生母,竟也难得地收敛了自己的脾性。
然而怒火已充斥心之边缘,正自紧皱着双眉,一脸冷意之时,衡帝感受到了来自温香软玉的盈盈气息。
尹牧秋在此刻凝望着他,不经意一般,轻握了他黯淡的,已布皱纹的手。
韩昇只见到了他父亲愈发冷峻的脸,他思付着,权衡着。他势必要等父亲归西才可继承大统,他必然要等上几月,才能真正做到大权在握,做到君临天下。
他正了正头上高而夺目的龙华冠,眼色微垂,没有看向衡帝,而是撩开那金线编织的褐色外袍,缓缓跪地。
“儿臣既然猜不到,还望父皇告——”他压低嗓音,这应付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哗啦啦的声音,抬头时,只见一颗颗明黄色的婫玉走珠已然错乱无序,大部分顺着玉阶直滚下来,铺散在玉阶周围,而衡帝将手中余下的串珠朝着他狠狠掷了下来,尽管咸辞殿灯烛不免少些,但衡帝的面色一阵阵地发青却是真实的,待到他怒喝出声之时,那张沧桑的脸已近紫黑色。
“滚!”衡帝毫无忌惮,他似是失去理智一般,黑白相间的广袖唰地展开,他直直盯着他的儿子,怒喝道:“给朕滚出去!”
君夫人竟先于一众宫婢内侍而跪了下来,只觉整个殿中的气氛全然随着衡帝的喜而喜,随着衡帝的怒而怒。当衡帝将手中串珠抛下之时,殿中诸人,当然,也包括侍奉衡帝多年的耿邱,均感受到了多年未有的惊骇。这种惊骇是空前的,却也是令人胆寒的,它令在场之人产生一种难以接受的情绪,然而随之而来的清醒,令众人清楚,这一刻的愤怒,或许并不似从前了。
因为诸人皆知,自衡帝钦赐监国诏书与太子韩昇之后,再未有过如今日这般厉色庸词相待之事,从未有过。
且不提近日,只说十余年来,自太子及弱冠,便再无此等境况出现。
身为九五之尊,诸事偏颇虽有,却也深知自己待人待事的方式与态度,会影响着整个衡朝,致使风云变幻。
太子心中的恨,已非一两日所形成。而眼下,他侧目凝视着他的父亲,不知是因另有谋划,还是因为父子情谊日渐淡薄,他亲耳听到衡帝近似撕裂一般的嗓音之时,已然没有恐惧和震惊。
相反的,他竟面露镇定地看着他的父亲,行了大礼。
“儿臣有过,还请父皇息怒。”他说罢,殿中仍然无声,一双双眼睛不敢正面瞧他,却都在全神贯注地品查这咸辞殿中的诡异。
韩昇离开时,可说是阔步奔出,他面上所现出的从容,直令旁人费解至极。
无人知晓,他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
万劫不复的决心……
衡帝别过头站在那里,似乎一丝也不愿注意到他的儿子。在长时间的静默之后,只见耿邱试探性地轻咳了一声,而衡帝却并无异样,他揣摩着衡帝的心思,挪动着双膝到衡帝身前,俯首道:“圣上,您保重龙体是最要紧。”
衡帝似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而跪在那里托举着磐蘅石的内侍尽力撑着自己的身躯,尽力让自己不因这突如其来的恐惧而战栗。
“臣妾入宫之前,便听说过磐蘅石的典故了。”尹牧秋双眸朗朗,望着衡帝,她一面说着,一面竟站起身来。
在衡帝尚未开口的情况下,她竟兀自站了起来。
殿中伏地跪拜着的宫人均是怔怔地瞧着她,只见她用极平和的神态望着衡帝,朗然开口道:“陛下承继皇位,乃是天命,而这天命,当年便是由南山的磐蘅石所显现。”她说着,一点点靠近衡帝,仰头朝他笑笑,“妾说得可有错?”
衡帝因气愤而渐发黑紫的脸微有好转,他瞥了尹牧秋一眼,见丽人笑意盈盈,一身红衣衬得她肤白如雪,这心便在那一刻多了些温热。
他叹了口气,坐下身来。
“陛下,您看,是不是赐他们平身呢?”尹牧秋如水的眼眸扫视着殿中诸人,替他们请愿道。
衡帝无暇顾及这些,只随意挥了袖袍,示意诸人起身。
“陛下钦赐恩典,还不谢恩么?”耿邱看着君夫人,眼色渐转复杂之时,他用一向朗润的声音对旁边众人说道。
“是,是!”宫人们此起彼伏的谢恩声中,衡帝霍然起身,二话不说便朝寝殿走去,他鲜少如此迅速地迈着步子,可如今,他竟不顾自己尚未痊愈的身体,连外袍也未披上,径直朝殿门闯去。
尹牧秋敛衣步下玉阶,欲跟在他身后。而耿邱见君夫人随上,也不得不停了脚步,立在原地候着,势必不可跃居于君夫人尹氏之前,而尹牧秋走至他身旁时,侧目瞧了他一眼,那目光沉沉,却并非得意之色,然而也非笼络之意。
她只停留了一瞬便即随上衡帝的脚步,前方的内侍连忙将仪仗擎出,一行人随着衡帝,匆匆朝他的寝殿走去。
自衡帝重病,他便从梓华宫搬至了咸辞殿,而此举的因由,便是听从了一众术士之词,他自步入中年,便笃信神玄之术,笃信安期之术,此间意志难以撼动。
而今日来,他因病渐痊愈,便动了迁回梓华宫的念头。赵尊是衡帝身旁之人,虽不比耿邱那般身为内侍总管,却同样深得衡帝信任。那日楚魏刚刚归来,在殿前向衡帝回禀寻仙之事时,便是赵尊在一旁伺候。衡帝诸事对他毫无避讳,而他比之耿邱,好似更能觉察到衡帝心思一般。就如这一次,他早料得衡帝此举,是故提前多日便命宫人将梓华宫整理一新。这番衡帝到时,所见的宫殿仍如从前一般,甚至比之以前还多了些珍稀物件,连殿中丝缦,罗灯,以及烛台的样式都已然更换,但不变的只是衡帝习惯的熏香,因他深知,若此香更换,那么一切所为尽皆辜负,徒余懊悔便是了。
果不其然,当衡帝乘龙辇到达梓华宫之时,眼前所见令他深感安慰。毕竟之前在殿中,他虽厉声训斥了太子韩昇,但到底父子多年,他再是无法容忍,也要顾念父子之情,这一日的争执令他心神俱疲,难以言状。可他见到布置妥帖,一切细致的梓华宫时,眼中喜色陡然出现,只听他大声问道:“这是谁布置的?”
一旁的随侍均不敢置一言,因为纵使清楚,这时也是不能够说出来的。毕竟赵尊与耿邱不睦是多年之事,且不提耿邱身为内侍总管,只说眼下,他便同在衡帝身侧,如若说出便是难赦罪责,何必自讨苦吃?众人均是此番心态,连累得衡帝在龙座上坐定之后,复又问了一次,才见到耿邱上前两步,堆笑道:“想来,是赵尊罢。”
衡帝点点头,目光中赞许居多,他抚着手掌,叹道:“赵尊一向细心,不算辜负朕对他的提拔。”说着看向旁侧,却不见尹牧秋。
“君夫人在哪儿啊?”他四下环视着梓华宫,咄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