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行了大礼,面对着龙座那人,语声轻柔,却无谄媚之感。
“秋儿起来。”衡帝别过头来,不去看他的儿子,而是伸出手来,示意尹牧秋步上玉阶来。
尹牧秋目色婉转,而余光瞥见一旁的太子韩昇时,她看了眼衡帝,这方依衡朝正礼,对太子颌首一瞬。
她的红衣拖过那冰冷的玉阶,却好似令整个咸辞殿都有了温度一般。
“陛下。”她暖声唤道。
“这两日感觉如何?”衡帝的目光渐渐从他一脸愠色的儿子身上移开,他爱怜地望着她,最终,眼神落在她尚且看不出过多区别的小腹之上。
尹牧秋自知衡帝何意,竟似是含羞地微低了头,单手拂着自己的小腹,复抬眼看着衡帝道:“这才不到两月,陛下莫非忘了?”
说着,她拿眼睛斜睨着衡帝,见他面上出现喜色,不由得暗道:“之前的气氛不对,耿邱又道是大喜,可来了却不见他说出来,看来这份大喜要我自己来讨了。”想着,她朗声道:“陛下少忧,才是臣妾心愿。”
衡帝霎时变了脸,眸子渐冷,看着太子韩昇道:“养得如此逆子,还谈什么少忧?”说着便扬起手来,指着太子道:“你说,这些日子,这么多奏章,都让你抛到九霄之外了么?你是稚子,是痴子,还是瞎子?”他在帝位数十载,虽说并非明君,也无兼济天下之心,但到底对于群臣奏章,国之要事,仍能秉持为君者本分,不敢过分懈怠。
而如今,他亲自挑选的储君,竟在如此年富力强之时,不韬光养晦,不殚精竭虑,反倒不如他这个年过半百之人。诸臣子对这点早已看透,但这些在衡帝看来,当真是苦痛至极。
“少忧?”衡帝怒喝一声,直指着他的儿子,“朕怎能少忧!”
“陛下莫怪,臣妾失言了。”尹牧秋状似惊恐地看着他,看着玉阶之下面色越发难看的太子,敛衣颌首道。
“不关你事,起来!”衡帝舒出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她,扬手要将她扶起。
殿中灯烛无多,只因衡帝不喜多光,这咸辞殿便也日日如此。前些日子,因着衡帝病势渐沉,加之太医恳言劝谏,他无形中妥协许多,但近日来,病势好转,他也便不再听从太医院诸人之言,仍旧是依自己所行。
但变迁总归存在,比如心境上的。
由自负身强体壮,甚至由此幻想长生不老的帝皇,变成今日这般诸事忌惮,慨叹人生的老者。
但他对于传说中的长生术的追求,似乎永世无法改变。但楚魏将寻到百岁仙道之事娓娓道来之时,他的神经被再一次提起,余下的便只有无限的延长,绝无醒悟之可能了。
“父皇。”是太子韩昇的声音。
“太子,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衡帝刚刚由尹牧秋的身孕得到些许慰藉,尚未与她说完,便听到韩昇的声音,他自然不悦。这方回过身来,浑浊的眼睛盯着玉阶下的,他二十余岁的儿子。
耿邱一手持着拂尘,一手规矩地托着磐蘅石,缓缓步进殿来。
他俯身向衡帝行礼,还未及向太子韩昇和君夫人问安,便见得衡帝面色柔缓几多,指着他手中的磐蘅石,便道:“耿邱,果然你最知朕心。”
“这是什么?”太子竟无所顾忌地脱口而出。
耿邱眼中现出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全似未听到太子的话一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连拂尘也扔掉在一旁,双手将那磐蘅石高高托起,垂首道:“陛下,磐蘅石已经拿来。”
太子心中极是不解,但刚刚得了一通训斥,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得负手立在一旁,眼光渐渐从那块椭圆形的,并不显眼的灰石上移开。
“陛下,磐蘅石……是我衡朝吉物罢!”尹牧秋微提了音调,朝面上即现出诧异之感的太子韩昇看去。
这一次,她的目光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就像是极为平常一般,嘴边笑意不改。
她就坐在衡帝身侧,目光投向韩昇时,虽只是刹那,却也是盘桓许久的凝视。
韩昇心中一震,有那样一瞬,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连衡帝吩咐耿邱起身的声音也未听得真切,只是恍然反应过来时,正见到耿邱从自己面前俯身走过。
耿邱手中,仍托着那名曰磐蘅的灰石。
衡帝单手将磐蘅石拿起,另一手似是抚摸猫宠一般,轻轻抚着那并不出奇的灰石,他口中似是低语一般,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尹牧秋的神色随着他话音的落定而变幻着,她的视线再次投向玉阶下的那人。
“太子。”衡帝一边唤着他的儿子,一边缓缓将磐蘅石放下。与此同时,一旁宫人连忙急急跪下,就在衡帝身畔,双膝跪地,双手将磐蘅石托举着,一动不敢动。
“父皇!”韩昇恍然反应过来,立时俯身拱手以对。之前,他一直注视着龙座那方,注视着龙座上端坐的两人,一人是他的父亲,另一人,那是他父亲的宠姬……
那才是他视线的归处。
衡帝见他定定朝自己这边瞧来,以为他对之前训斥有了领悟。而当他再次见到磐蘅石之时,对于往昔岁月的回忆像天边涌云一般,渐渐占据了全部脑海。往昔诸多事,已成往事,诸多旧人,早已湮灭。
但他,九五之尊,还在。
他的心肠在片刻间柔软了许多,再次对上自己儿子的目光时,他身为父亲的心绪被重新勾起。
他于不觉中缓和了语气,对韩昇道:“太子,你可知磐蘅石代表着什么?”他嘴边似有笑容,却不知,自己的笑容中也携带了苦涩,从前不曾有过的苦涩。
然而韩昇没有领悟到这一层,他同样见到了他父亲的笑容,只是他以为,那是一份由来已久的嘲弄。
他的母亲,曾几何时,也曾叱咤衡帝的后宫。
只是年寿不由人,他只有十二年是同生母一同度过的。而他获太子之位,是在十一岁。
永川年,他的生母获得瑾妃的谥号,陵寝重华。
他目视着他的父亲,在同一时刻,他想到了他的生母,却不知,他一向凉薄的父亲竟也在同时念起了当年。
“儿臣不知。”他语声因念及悲辛而显冷漠,短短几字,隔绝了他与他的父亲,隔绝了衡帝不可挽回的追忆。
他果然不知,亦或者说,无知至此!
尹牧秋不安地看着他,而这样的神色,被耿邱看在眼中,他心中一凛,不禁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