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颗泪从君夫人目中坠落,摔碎在她藏黑色的外袍上。她的肩膀在颤抖,只是,如大梦初醒一般,她紧闭着双唇,目色渐渐落定。她的头渐渐向后仰着,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最终她掩面,那一刻,当年的痛楚再次传来。
当年百般痛楚之时,有他相伴。
而今,这彻骨的痛,竟也只因他。
“素波,把药拿出来!”她语声沉沉,再次命令道。
“娘娘!娘娘不可!”素波不住地叩首,惟盼她能改变心意。
“映乔!”尹牧秋瞧了眼怔怔望着自己的映乔,还未及改换眼色,映乔便已清楚她所想,这便移了身子,就要去掰开素波的手掌。
素波一晃,急急避过,她险些不顾尊卑地站起身来。只是最后,她一把将映乔推开,盯着尹牧秋,神色惶惶,急急道:“且不论其他,只说娘娘您,亲手打掉自己腹中骨肉,不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么?”
她语声极高,此刻殿中寂静非常,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寝殿回荡着,回旋着,而她本人,说罢,泪水不自觉地涌出。
“素波,你……”映乔见尹牧秋神色不对,连忙双膝跪地,这便要来拉素波过来。
“娘娘!”素波再一次叩首呼道。
尹牧秋纤瘦的手抬起,她抬起的手又渐渐放下。看得出,她并无迁怒素波之意,只是她目色徘徊,手扶着床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她看着把头深深埋在地面的素波,眼中泪水渐渐干涸。
她口中苦涩,只觉气息已不平顺。
她单薄的身躯缓缓下蹲,最后竟跪在素波面前。
“君夫人!”素波大惊,可此刻已是叩首的姿态,她再无其他礼节来回应君夫人,她只是双手抬起,一面跪着,一面想将尹牧秋扶起。
“你说的所有话都是为我好,我清楚。”尹牧秋语声轻颤,她眼中神采早已消失殆尽,而转瞬间,她怔怔瞧着一旁的白烛,“只是他叫我这么做了,我没法子……”她的目光一点点移动,最后,她望着眼前满面泪痕的两名忠仆。
“他凭什么左右您,左右您腹中骨肉的死活?”素波怔然瞧她,竟脱口而出。
“我在意他。”尹牧秋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停顿了几瞬后,她把手抬起,并未抬眼,轻轻说道。
“比之娘娘您的孩子,他难道,他难道比您的骨肉还重要么?”素波不可置信地看着尹牧秋,她只觉自己的脊梁骨一阵阵的发冷。
尹牧秋没有回答她。
但她一把将素波的手掌掰开,从她手中将那瓶祖母绿的玉瓶抢出。
素波渐渐松开了自己的手指,她着实不能理解君夫人此刻的行为,她看着尹牧秋将那有些发白的药丸倒出,看着她用颤抖的手接过映乔递过来的玉碗……
翌日,内侍总管耿邱一早便在偏殿等候,而宫人将珠帘拨开时,尹牧秋一袭红衣,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一众宫人的视野中。
她许久未穿红衣,而今辅以黄玉走珠穿成的华胜悬在额前,脑后青丝聚拢,向上回挽成灵蛇髻。而发髻后端斜而高耸的部分,渐渐固定在偏左的位置,其上镶以赤金流穗,那金穗随着她的脚步而摇摇曳曳的模样,甚是华美,加之尹牧秋薄唇上的点点淡黄色花印,和她眉心的一点朱砂,辗转间令人难以侧目。
“老奴给君夫人请安。”耿邱未有旁人那般惊羡的目光,他冷静地站在那里,只是抬头时,目光中审视多过感叹。
众人皆知,内侍总管耿邱,初时只是医官署的杂役小宦,可谓是连太监这两字都配不上的粗使。但此人竟能在不到十年的光景摇身成为衡帝身边的红人,成为如今的内侍宦臣之首,若当真细思,必能联想到他经年际遇,也当知,这一切绝非常人所能达到。
他在宫中斡旋多年,想来,美人如玉,也如雨滴,若说花样容颜,他见得多了。不仅仅见得她们的容颜,也见过她们各自的荣耀,同样地,目睹了她们各自的终结。
而君夫人尹氏的手段,在他看来,可谓衡帝诸多后宫中的翘楚。
尹牧秋虚扶了他一下,这便开口道:“劳耿总管亲自来,真是抱歉。”
“夫人公道,老奴心领。但今日来请夫人,却是因为大喜之事。”耿邱表面似有喜色,轻轻道:“圣上相请,就在咸辞殿里等您呢。”
“是什么样的喜事?”君夫人笑道,“直让您的脸上都能看出来呢。”
“夫人折煞老奴了,这倒不好说。”耿邱徐徐迈着步子,习惯性地随在她身后一尺,谦辞道。
“既如此,就让陛下自己告诉本宫罢。”尹牧秋随意展开笑颜,也不再多言,只是如往常一般,似无心般,一面走,一面同一旁的映乔闲话几句。
淑阙宫的正门被徐徐打开,尹牧秋坐在八人抬起的步撵之中,她手中紧握着一方月白色的丝帕,那月白之色与她的红衣形成极是强烈的对比,她脑中盘算着,眼波流转间,看着一旁经过的花木,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
一路清风拂面,而步撵落定之时,她凝神片刻,待到耿邱走至面前时,她问道:“总管这时候可以说了罢,还有谁在殿里?”
耿邱一怔,语声依旧朗润,俯身道:“老奴并不知。”
“但说无妨,何必瞒着本宫?”尹牧秋眼光垂下,语声渐轻。
“老奴并不敢隐瞒,是当真不知。”哪知耿邱异常提高了声调,他似是无辜的模样,侍立在君夫人身旁。
“耿总管如此说,断然不要后悔!”尹牧秋霍然变了脸色,只见她面色沉沉,决然甩开朱红色的广袖,拔步便走。
一众宫婢随着她的脚步,无一人胆敢迟疑。
耿邱默默地立在原地,他看着君夫人从自己面前匆匆而过,渐渐地,他转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他眼神复杂,却如若无事一般,面色平常地嘱咐一旁宫婢几句,而后踱步进入咸辞殿。
“臣妾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尹牧秋一进咸辞殿,便见太子韩昇阴沉着一张脸,兀自站在玉阶之下,而衡帝歪在龙座上,他有气无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只是玉阶之下,散落着一排纷杂的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