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苏溪急走几步,将他拦住。
自那日太子府中别过,她便再没有见过雍杰。而看雍杰如今的光景,脸色竟是不大好,尚自铁青,只是见了她,到底还是留存了和煦之意。
苏溪见雍杰不言,只觉自己这日来得仓促,也未及细思便贸然赶来,到底是少了计划,不禁为难。
“找我有事?”雍杰看出她神情,不禁歪了头,笑问。
苏溪见他脸上终于浮现笑容,自觉难得,遂携了他手,就要拉他往回走。
雍杰轻轻抖了抖衣袖,笑着松开她手,道:“怕不是什么好事罢!”
她兄妹二人此刻在苏府门前,一旁俱是侍卫仆从,苏溪便道:“是好是坏也要大哥你听过才能判断罢,这里人多,我们进去说如何?”
雍杰摆了手道:“不行,今天为兄确有要事。”
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却并无要走之意。
苏溪微显黯然,只道:“当日小妹出嫁,哥哥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她笑笑,微低了头,“大哥你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小妹都可以来这里找你。”她说着,抬了抬头,“而且当时,我还说,以后这里便是我的娘家了。”苏溪的脸色有些苍白,她说这话时,本来也只是激将法罢了,但自言之时,却思绪纠缠,许多从前之事俱涌上心头,实难排解。
她不得不别了头去,见雍杰不语,只道:“还记得这些话么大哥?”说着,她正色望着兄长渐渐凝重的面孔。
“当然记得。”雍杰缓缓点了点头,他对着苏溪做了个拱手的姿势,转身往府中走去。
苏溪见他转了心意,想到自是适才的话打动了他,这边便只携了两名侍婢,一同进了苏府之内。
雍杰好似别有用意一般,绕过了正堂,却转到了石园侧围,苏溪刚要发问,便见兄长回过身来,端着架子笑道:“你的事情不会来找我,因为若当真有事,你身边的人都可以帮得上忙。”说着,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松开道:“莫非是为我劳心?”
苏溪见他好似清楚自己所想,却又不敢贸然说出来意,只是冲他一笑,走到他身前。
眼下正是洛陵景貌最佳之时,但雍杰府上,却只是假山高木林列而已,全无花草。尤其是这石园,面积虽也算宽广,但却是徒具石园二字罢了。苏溪看着一旁的假山石,斜睨着兄长道:“你这里什么都好,只是太过简单,多少也可惜了这宅子。”
“小妹!”
苏溪收了话音,朝兄长瞧去,只见他苦笑地摇摇头,手撑着一旁的假山石,叹道:“你是好意我清楚,但是续弦的事情,别再替我想了。”
“我只是替紫真想。”苏溪见他直接,便也直接说道。
“你说什么?”雍杰站直了身子,不自觉地问道。
苏溪歪了头看他,却也只见茫然,并无它意。她只觉失落,缓缓道:“是紫真,她想嫁你。”说着,见雍杰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连忙续道:“别怪她有这个心,是我没说清楚罢,她也只是想给你做妾,并没有不自量之心。”
说罢,她抬头望着兄长。
雍杰眼中极明亮,也不知是日光照射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他低下头,转了身去。
苏溪很想问他是否答应,但又唯恐自己不合时宜的话语令兄长难堪,令紫真从此失落。
近来诸事繁杂,又多逢旧病缠身,她只觉自己恐非年寿久远之人,无论是因楚氏阴谋,还是因为自己。而在她眼中,既已如此,尘世之事,自是能多做得的,便多做些来,方才不辜负了自己,亦不负他人。
她与兄长俱沉默了良久。
半晌,雍杰长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脸上重现了以往桀骜之态,他笑道:“先别想这个,苏溪啊,还记不记得楚辞里的东君?”
“太阳神嘛,小时候大哥你是主巫,我和凝妆,还有苏历哥是群巫啊。”苏溪不知他因何提起儿时之事,但说起时,却也是少时记忆,难以忘却。
她提到凝妆时,犹豫了一瞬,但说罢之时,也未见长兄有什么芥蒂,只是见到他多了许久未见的兴致。
雍杰转了身,笑意未减反增,只见他随意挽起袍袖,学着戏台上主巫的模样,一手高高举过头顶,似有韵律般来回晃动着,另一手轻轻向前方推出,又做出要拉起苏溪的动作,这便也是多年前他扮作主巫时的模样,只是已过经年,他早非刚及弱冠的少年了。
彼时见到长兄这般的模样,苏溪还只是总角顽童。
彼时,全家俱在洛陵,其乐融融。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兄长吟唱着这《东君》中的几句,仿若少时的他,全心投入在主巫的一举一动中。
他高大的身子随着口中的节拍晃动,褐色的外袍随着他的大幅动作而闪回着,他形貌未有过多改变,而苏溪看着他,却早非少时欢娱之心。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在这洛陵七月,竟也悲凉。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苏溪随着他念着这几句,嫣然笑意中,泪水滑下。
雍杰已然见到她垂泪,却只当什么也没瞧见一般,自顾自地随自己的哼唱而动,轻哼着他早年最爱的《东君》……
苏溪双手紧紧按着自己的眼睛,良久,她将满面泪痕拭去,徐徐走到兄长面前。
“哥,何必呢!”她不自知地笑了笑,续道:“太阳白日西行,而夜里,却要在冥冥夜空中赶回东方。”苏溪说着,便揶揄地推了推兄长。
“既然你还是原来的你,我也没办法。”她抿着唇,叹了口气。
“告诉紫真,我谢谢她。”
苏溪断然摇头,“这种话,说了不如不说。”说罢,见兄长不解,便道:“还是信我罢。”
“你随便罢。”雍杰随意提整了袖袍,过去坐在一旁的石凳之上,背靠着假山石。
“那我先回了,你保重罢大哥。”苏溪向他告别,只是走了几步,竟兀自停在那儿。
“还有别的事?”雍杰缓声问道。
“楚魏的事,你清楚罢?”眼下一旁并无他人,园中只她兄妹,苏溪眼色犹疑,却到底问了出来。
雍杰眼色忽变,灼灼看着她。
“大哥你必须说真话!”苏溪回过身来,直盯着他,坦然至极。
雍杰目色渐沉,却沉默以对。
“好罢,那便是清楚。”苏溪心中隐着失望,她手点着冰冷的石案,轻轻道:“既然你也参与其中,自是孑然一人最好!”她说着,只觉心被提起一般,看着兄长道:“但为了苏家,为了念儿的性命,既然做了就彻底些。”
“什么叫做彻底?”雍杰直接开口。
苏溪瞧着他,嘴角轻轻一笑,“我只怕大哥会顾念太多,到头来害了自己。”
“怕我当叛徒?”雍杰一怔,旋即抚掌大笑道。
“你不会。”苏溪蓦然一笑,挑了眉,侧身要走。
“父亲还不知道……”雍杰收起笑容,抬起头说道,他的手不停地在石案上划来划去。
苏溪的脚步再次停了下来,半晌,见兄长站起身来,她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竟觉茫然,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
“父亲他……”苏溪只说了一半。
“他早晚会知道的。”雍杰目色容缓,眼中却颇为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