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定了决心,刚要开口,只见陈王砰地将手敲在桌案上。
“住口罢。”陈王的头颈微垂着,沉声道:“你的郡主之位,叔父的亲王之位都是皇上赐予的,若有僭越,便是逆天,宗法不容。”他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平伽来时,便已经犹豫是否要将未来黄袍加身之事告知叔父,而就在刚刚,就在她就要全盘托出之时,却见陈王如此坚决的态度。她与其说是失望无比,不如说是惊痛无比。
但转念一想:“难怪楚魏多番告知自己不可同叔父道出一字,原来他早知道叔父忠君之心!此事不止今日,想必就算是日后,也绝对不能向他透露半字!眼下只是微微渗透了一句话而已,叔父便已是如此光景,若当真将已然布置周全的谋划全盘托出,还不知会有何等严重之事!”
平伽想到在事成之前,所有的这些都要继续隐瞒下去,只觉心口都要喷出火焰一般,她狠狠皱着眉头,莫名的气愤让她连手臂都不知放在何处,只觉全身聚集着火气。
“伽儿,我是为你好。”陈王站起身来,走近她。
平伽侧过头来,见到他深邃而宁静的双眸,心头怒火渐渐压了下去,然而那种异样的感觉却渐渐转为一种凄怆至极的心绪。
她倏地抱住了眼前之人。
“叔父,伽儿会陪着你,就算是我们陈王府什么都不是了,伽儿也跟在你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你!”平伽说这话时,满心赤诚,竟哽咽不止。
陈王的唇角微微动了一动,依然棱角分明的脸庞遍布忧戚之色。他任由平伽搂着自己的脖颈,却到底没有伸出手来拥住她。
他回过身之时,朦胧中正见到窗外那个纤细的熟悉身影。
很显然,那身影知道他在看她,但是她没有动,一动未动。
很显然,他与平伽的对话,他们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到了。
平伽感受到陈王的异样,她顺着陈王投向窗外的目光看去,年轻的脸上一切感情归于平淡。她没有丝毫错愕,只是看了眼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看了眼征在那里的陈王,嘴角微动,夺门而出。
那人正是陈王妃——曾荻。
平伽走后,陈王默默地走到曾荻所在的那扇窗的位置,他默默坐了下来,背对着曾荻的视线。
良久,他开口道:“在这儿多久了?”
“妾身和郡主一同过来的。”曾荻道。
“哦。”
“王爷不怪妾身罢?”曾荻声音依旧,只是竟问出这么一句。
“你们都是为我着想。”
“我们?”陈王与曾荻之间隔着纱织的绣窗,他并看不到曾荻向后退了两步,只是听得她连说了两句‘我们’,一声极清晰,另一声却几乎听不到。
“郡主说得话……也不无道理。”曾荻的语声复又清晰。
“孩子话,当得真么?”陈王眼中渐起深邃,嘴角出现隐约的笑意。
“孩子?”曾荻矢口笑道,“在王爷心里面,郡主……真是孩子么?”
陈王沉默不言,而曾荻仿若根本没有指望得到他的回复一般,黯然叹息一声,续道:“妾身说的是,王爷不能坐以待毙……”
她话未说完,只见陈王霍地站起身来,手扶着她所在的那扇窗。
“妇人之见。”他断然说道,“本王之事无需你费心。”
说罢,他转身离开。
平伽坐在王府湖心的水亭之中,正能瞧见陈王的书房。她亲眼见到曾荻接过一旁侍婢的丝帕,亲眼见到她以丝帕擦拭泪水。
“他没出来见她!”平伽郡主暗自提着一口气,直到亲眼见到曾荻的背影远去之时,她在心中暗暗赞道。
她并未注意到那背影带着怎样的落寞。
当晚,平伽趁着夜里安宁,将太子逼迫陈王之事写下,另外还将劝诫未成之事简略提了几笔,装入信封。
楚魏在半月后收到了她的来信。
太子排挤陈王,早在他意料之中,他看到信的开篇之时,心中满是得意。但直到他将整封信看罢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该约束住平伽郡主。
苏溪说的没错,以平伽郡主对待陈王之心,一旦有危及陈王之事发生,怎能轻易保证她不会和盘托出?
虽然平伽只是寥寥几笔,但在楚魏看来,已是极险。
“幸好她没有说下去!”楚魏在心中盘算着,“可万一……”他紧绷着双唇。
此时已是五月,他人在膺州,若即刻返回至少要一月。楚魏独坐在房中,手中提着笔——他要写回信。
但一时当真想不出阻止平伽郡主的办法。
他将笔掷在一边,双手抱拳,暗自思付。
这半年来,他名为奉旨寻仙,为衡帝求长生不老之方,而实际上,却是借用旁人的名义招兵买马,所行之地均为兵家要地,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当年与他并肩作战的知交——玱州节度使,邢寰毅。
夺位之心,最初竟是始自此人。
当日邢寰毅在衡帝亲征的沙场上将其救下,却因衡帝怀疑其用心而不升反降。是故在此事之后,他只恨自己无力倾覆天下,否则必当报仇雪恨。
他曾将希望付诸于储君,但得知衡帝将韩昇立为太子之时,便即对楚魏言说了助其夺位之意。
世上有种信义,可以肝胆相照。
当年,在衡帝弑兄夺位之前,衡朝大乱。朝野溃散,鲜少的肱骨之臣早已辞官归隐,太后垂帘,王道昏庸。未及不惑之年的楚戴侯楚骅曾有心在乱世斗争之中揽此大权,而他也为此召集了从前的旧部,那时玱州、岭南、西北之境掌兵事的大将早已成为他的心腹,只差时机成熟,便可一呼百应。
但一切野心均湮没在清平十三年的那一日。
清平十三年四月,衡帝的身份尚是寡言无为的皇子。无人曾想过,一向鲜少露面的他竟会得到执掌御林军的郑信与新任京兆尹的罗疏隆的襄助,直接冲入皇宫。在几乎毫无阻碍的情况下,把持了京师。
留存风骨之人,终究寡不敌众,螳臂焉能当车?
衡帝夺位亦可视为继位,只因他仍是皇族正统,天下归心甚易。
而早有预谋的楚骅,却因动辄顾虑太多而错失先机,他掌控了边疆,却到底未及把握住京师洛陵,落得抱憾终生的结果。若非善后周全,险些遭受灭顶之祸。
楚戴侯家族的野心,自那时起便早已存在。
未遂的野心,更容易被染过同样悲愤的心声所撼动。
这也是当邢寰毅向楚魏说出夺位之谋划时,楚魏不仅毫无惊惧,反而付诸行动的真正原因。
衡帝已然病重,太子如同他的伯父一般,昏庸而无能,独断而偏狭。
而楚骅从前的旧部,可说是隐形存在的助力。
当年未敢动辄之事,也许今朝可以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