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从衡帝下诏令太子韩昇监国之日起,他的病情竟得到了奇迹般的好转。一晃两月下来,再次临朝时,已是精神矍铄,眼中虽一如从前般浑浊,但从中流露出的光芒,竟是多年难见的。
他已将朝中大权托付与太子韩昇,而群臣从他这两月的种种端倪来看,均猜想或许衡帝已经存了退居太上皇之位的淡漠之心。
这一日,他重上朝堂。
当他端坐在御座之上,回过头与那宠贯后宫的尹氏夫人相视一笑时,眼中竟现出经年不见的淡然之感。
尹牧秋着一身明黄色宫装,头上戴着沉重的发饰,但风华不减,她如往常一般端坐在那里,透着摇动的珠帘对上衡帝的眼神。
衡帝眼中那经年不见的淡然之感令她颇为诧愕,她回以温柔的笑意之时,心竟也在那一瞬间软了下来。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司礼监的声音悠悠传来。
丞相抬头看着龙座上的衡帝,余光瞥见另一边的太子,心中思付几瞬,转眼间走到殿中,朗声道:“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太子用余光偷偷地瞄着他。
前日,丞相府中曾来了位贵客,秉烛长聊直至深夜。
今日,丞相的神情平静至极,他坦然自若地执起手中玉牌,道:“陛下,臣……”他刚刚开口,便见衡帝缓缓抬起手来,沉声道:“爱卿,先等一等。”
丞相极为识趣地退回,面不改色。
衡帝顿了一顿,扬手接过内侍呈上的暗红色卷轴。他并未将其展开,而是用手托起,慨然道:“朕半生忙于政事,苦于政事,如今可谓是疲于政事了。”他说着,笑道:“如今四海归顺,也无战乱兵戈之恼心烦忧,朕的江山便也是稳稳的。”只见他一边说着,大殿之中不时便有大臣极恳切地随之颌首,极尽配合之能事。
“依朕看来,”只听衡帝开口,大殿之内的附和声立即消弭,而衡帝身旁的内侍急忙将他递过来的卷轴躬身接过,复立在一旁,眼光转了一转,看了看帘后的君夫人。
尹牧秋眼色一垂,继而正色望着前方。
“朕近日大病初愈,听闻太子监国还算是稳妥,也算告慰。”衡帝手指太子,宽阔的精工绣着黄龙的衣袖缓缓收了回来,续道:“所以这道旨意,也可说是颁给太子,颁予黎民。”他说着,观望着殿中群臣的表情。
早在半月前,衡帝传位之事便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如今他这番话已是再明确不过,而太子即位是迟早之事,只是衡帝在与不在的差别,是故群臣听得他这番话也并未有过多惊愕之情,更多的,反而是平静接受。
衡帝沉默着,他犀利的双眼扫过殿中每位大臣的脸。他迟迟没有叫内侍监宣旨,他的神色渐显焦灼。
许多人见到他的眼色,却无能为力。
原因极为简单,衡帝企盼着有朝臣站出来为他歌功颂德,企盼着有人进言称他千秋万岁,他的企盼更多是来自对皇位的热忱,纵然他已在此位置上坐了数十载。
当他立此诏书时,的的确确出自真心,欲将皇位提前传给自己的儿子。
但,当这一日亲自说出口,并亲眼见证这一幕的时候,他到底是犹豫了。
毕竟他的身体在这两月已经得到奇迹般的好转,这不仅仅是始料未及,反而让他对彷徨不定的年寿多了狂热的期冀。
可对群臣而言,即便衡帝再不情愿,他也终有故去的一日,而那一日,便是太子韩昇登基之日。
早与晚,本没什么差别,尤其是对于这两父子而言。
若此时进言,即便是粉墨雕琢的歌功颂德之词,也仍可在短短几瞬之内将自己从未来的天子心中彻底磨灭。
大殿之中,哪个不是深谙为官为臣之道?
衡帝的表情转换不定,他终究是没有再看向太子。同样地,他平静地听完了几名大臣禀奏之事,短短的答复之后,他起身。
退朝了。
这便退朝了……
回宫的途中,尹牧秋与他同乘一辇。
期间,衡帝不发一言,而尹牧秋思付了良久,终于问道:“陛下何不将旨意颁下?”
衡帝低垂着双目,良久,轻哼了两声,“朕还没老到要退位。”
尹牧秋黯然看着他,她的眉间渐起愁意。
“陛下这是改变主意的意思么?”她心下不忍,终是问了出口。
衡帝并不知她何意,伸手搂住她的肩,一面望着御花园的新柳,一面道:“江山何其壮阔,稚子不堪啊!”他说着,看着一旁的丽人,续道:“再说了,就算是为了你,朕也要在这皇位上多坐上几年。”
尹牧秋看着她,泪水夺眶而出,她将头埋在衡帝厚重的肩上,啜泣着。
太子韩昇为此事已等了多日,或者说,他这段时日的唯一指望便是衡帝这一日的诏书,然而最终还是未得到。
此中迫切可想而知!
此中黯然可想而知!
他曾暗自命人在衡帝的茶饭饮食中加入神志昏聩之物,但此举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在衡帝下诏容他监国之时,他停止了这种行为。
然而衡帝全不知,不知他短短两月的康复竟与他亲生嫡子的片刻柔肠相关。
但韩昇投入的药物只是令人神志昏聩,而衡帝之前的状况却不仅仅是如此。
除去他年迈的缘故,自然有其他因由。
……
两日后,淑阙宫中一切如常,只是多了些欢声笑语。
衡帝的身体一日日的好转,这一日,他已经可以去襄文皇林狩猎了。
襄文皇林是衡帝继位次年所建,是专供皇室成员行猎的皇家林场,占地极广,就在皇宫临地,守卫森严,风光无限。
但衡帝因反复无常的沉疴,已然许久未曾亲自狩猎。这日许是病势好转大半,他竟突发奇想,未及令执事诸人准备周详,便已整装待发。
尹牧秋对行猎之事毫无兴趣,虽已入宫多年,却从未一次也未曾前往襄文皇林,这日她自然也未曾随行,而她独坐在殿中,听得外间宫婢一边织绣一边笑闹的声音,微有快意。
只一会儿,听得殿外脚步之声。
而后,殿门口的侍婢急急朝她走来,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让她们进来。”她淡然吩咐着,而她,已然等待了许久。
她的贴身女婢映乔引着一名上了年纪的女医走了进来,那女医一身紫纹长衣,相貌平凡之极,眼神也略显呆滞,头上装饰也甚是平常。而走在她身后的,是一名矮个子的内侍,那内侍微低着头,一身浅灰色次等太监装束,但腰间所悬之环佩,却是一见便知价值不菲。
殿门徐徐关闭,他的脚步不觉中加快,渐渐走在那年长女医前面,跟随着映乔的脚步,微微抬了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