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忆雨有些哽咽,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那个孩子一直盯着碗里的水,满眼的可惜和向往。我把水递给他,他兴奋的灌了好几口,像是在喝什么琼浆甘露。
我,至今都记得,他当时那满足的样子。那双眼睛像黑珍珠似的,那么清澈……”
李忆雨又从怀里取出那枚白玉戒子,细细抚摸上面的水泽木兰;微举在眼前,对着星光。
似乎通过这枚戒子看到了什么,李忆雨又有了说下去的支撑,“我等他把水小心翼翼地倒回壶里后,才问他平常喝得就是这种水吗。他说不是,又指了指旁边的水盆。我才知道,那是最拿得出手待客的。”
听着李忆雨略有些沉闷的声音,四人都沉寂了下来。
他们在拜入师门前,虽然也出身平民、农户;可日子过得纵然不殷实,也算温饱;拜师之后,就更不曾关注过这些。
“那孩子一身的黑泥,肚子涨得圆滚滚的,四肢却瘦的柳枝一样。我以为他有六七岁,一问,竟然已经十一了……不过也不奇怪,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还是掘来的野菜……对了,他们一家只有一条粗麻裤子。家里的男人出去干事了,所以他们只能窝在炕上。”
李忆雨吸了口气,将左臂举在空中,借着月光指点那些云水斑斓,“这衣裳怎么样?”
叶云峰宁雪自解其意,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法明法善也只是沉默,却隐隐明白,为什么他们站在李忆雨面前会不自觉的从心底冒出一股敬畏之意。
“呵呵……”
李忆雨痴迷的抚摸衣上的暗纹,突然笑出声来。银铃一样的清脆,却是那般讽刺和悲凉。
“以雪缎织绣,真是好啊……可是平常哪会在意它呢?它只是无数衣衫里的一种,一种里的一件。今天穿了,明日可能就不知扔哪儿的一件!”
更别说她那为君为王时的岁月……
“可是那一家七口人,只有一条粗麻裤子……”
李忆雨狠狠地揪了一把地上的草茎,攥在手里使劲揉搓,“我当时就在想,人家背朝黄土面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又做了什么?”
我凭什么得那一国荣养,举世尊荣!
“我去,他们谁都不认识,没见过,却把家里最好的水最好的饭食端到我面前。这么好,这么好的百姓,不该这么过!那么好的孩子,却吃不饱,长不高,不该!”
“我想……让他们过他们该过的日子。”
可是这酒掺了水,而她现在,又失去了埋酒的能力。
宁雪四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这样的世事,这样的李忆雨,他们除了沉默还能怎么样。
李忆雨慢慢直起身子,盯着眼前迸裂的火焰,寒星一般的双眼似乎也燃起了火焰,嘴角的弧度是那样的嘲讽,“替天行道?这天下应该是天下人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可是正、魔,无论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覆了东风,苦的都是百姓;无论兴亡,百姓总是苦的。可这世上的荣光,却不会是百姓的,唯独不是百姓的。
我,我们一直都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改变这些,可现在,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了……”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极低,低到几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句叹息。
李忆雨轻抚身边的光华,细密的紫檀木上雕满了繁杂的图腾和铭文。是最适合光华的剑鞘,可以蕴养它的剑刃和灵性。
光华,的确是一柄旷古的神兵。
比以前皇兄为了她争战而特意命人铸造的玄铁战剑,不知道好了多少。
可是她现在摸着这柄剑,却再也无法如当年为云翔时,那般傲然的说出:“我一生的确杀人盈野,但我可以对着这皓月清风讲一句,我云翔的剑绝没沾染过不该沾的血。”
她现在,连每一次的剑吟是为何响起都不知道。
这就像春秋无义战吗?
没什么善恶是非。所为的,不过就是立场和利益。
四人沉默的看着盯着火焰,应该是在发呆的李忆雨。
或许就如同燕雀永远都不理解鸿鹄的志向一般,他们也同样无法理解李忆雨心中的痛楚和无力。
饥有粮,寒有衣。
这是皇兄,是忆祯,是云翔毕生的追求。
那用黄金打造,让他们心甘情愿困了一生的九五之位,承载的,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而是那九重宫厥的寂冷,是那压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责任,是那如水的民生。
三更起身,五更朝议,饿不知食,渴不知饮,日落笔不落,灯熄心不熄,为的是民生。
呕心沥血,最后活活累死在案牍之上,弥留之时,心里念念不忘的,亦是民生。
可是现在,她或许永远都无能为力,连碰的资格都没有的,还是民生。
李忆雨把头抵在膝上,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觉得这真是上苍给她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
为什么要在明明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永远都做不了的情况下,让她刻在骨髓里的信仰复苏?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