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忆雨一直低着头打量自己的双手,似乎通过这双手,能看见那山一样的尸骨、海一般的鲜血。
可是她的脚步却一直不自觉的向前走着,不快不慢,恰好落在宁雪身旁。
灵魂和肉体,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分离。
牙关越发的紧咬,带着淡淡腥甜的铁锈味,从牙龈慢慢在口腔中蕴开、沉淀。
李忆雨细细品味着这股自她诞生起就不曾远离的味道,嘴角轻轻勾起一道诡异的弧度。这种滋味与那种寒意,在某些方面上竟是这般的相似。
现在除了她,再无人能够知晓,亦无人能够分担。
李忆雨一直低着头,那道弧度除了她以外,同样没人能看得到。
不过即使如此,叶云峰和宁雪也已是心痛万分。
尤其是宁雪。
她看着李忆雨从襁褓中一点点成长,看着她长出一颗颗小乳牙,看着摇摇晃晃的她坐在地上耍赖……
看着她,从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成长为现在的青年俊才。
李忆雨对她而言,虽然是师妹,但她又何尝不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疼爱。
李忆雨或许同样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她的师傅师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她一天天长大,横琴竖剑;不知道她们在每一次看到她摔倒时,那恨不得将她圈在怀里好好呵护的矛盾。
就像现在。
宁雪看着一直云淡风轻、温润如水的李忆雨如斯的消沉,恨不得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好好安慰。
可是让宁雪羞愧的,她竟是不敢碰触李忆雨,这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那股浓得令人窒息的孤寂,给人一种错觉——眼前的,不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而是一个已经从内心开始,彻底枯朽的老者。
但她身上却又带着一种气势,让人不敢、也不能去靠近。
这时,李忆雨突然抬起头,正好对上宁雪的双眼。
宁雪看着她,觉得自己也被那股分不清是迷茫、绝望还是悲寂的墨色压的喘不过气来,心里泛起浓烈的酸楚和惊慌失措来。
她有些手足无措,还没等她想到如何安慰这个明显不好过的师妹时,李忆雨一切的情绪都已如潮水般退去,变的平淡无波。
宁雪稍稍放心了点儿,但看着那只剩下波澜不惊的黑色瞳孔,深切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就好像李忆雨永远也回不到昨天,昨天的昨天,那意气风发、潇洒肆意的少年时代。
“就在歇一夜,我们明天再走出这里。”
淡淡的陈述,不是命令,更没有丝毫的询问。只是与平日一样波澜不惊的语气,但大家都感觉到,有些他们尚不清楚,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清楚的地方,已经变得彻底的不同。
天上,是一样的夜晚挂着一样的星辰;地上,是同样的篝火映着同样的脸庞。
唯一改变的,是李忆雨的沉默,从骨子里透出来,让人窒息的沉默。
法明小心的用左手轻轻移动了下自己被固定的右手,轻声叹道:“李师妹,小僧失礼。敢问一句,何为五常,何为五行,何为五化?”
李忆雨双目幽深,冷然而答:“仁义礼志信是为五常,金木水火土是为五行,生老病死苦是为五化。”
“敢问师妹,所忧所默者,五常、五行、五化?”
李忆雨沉默良久,余音相绕,久不可绝:“是也不是……”
气氛有一次沉寂下来,只有火焰的“噼啪”声,经耳不休。
过了许久,宁雪才深深吸了口气,把李忆雨揽在怀里,触手的冰凉让她心颤,“那是,为了什么?”
李忆雨靠在宁雪怀里,依旧开始打量自己双手。
过了很久,久到几人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李忆雨轻声问了一句:“我们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法善笑道:“当然是为了除魔卫道,寻求长生。”
“那这世道如何呢?”
叶云峰眼里闪过一丝讽刺和寒光,“还能怎么样,承平之世呗。”
卫道?长生?承平?
李忆雨无声的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伸手取出了一只酒囊,递给宁雪,“师姐,你看这酒怎么样?”
宁雪仔细闻了闻,这是李忆雨特意买来消毒、驱寒用的,“自是醇烈。”
李忆雨闻言又笑了,只是那笑实在是太悲哀,“好?是很醇烈,可还不是掺了水。可是老板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可那终究掺了水,就算千万人说它好,它也成不了真的。”
李忆雨躺在宁雪怀里,仰望天上有些昏暗的星辰;突然举起手里的酒囊,仰脖喝了一口,像火一样流过自己的喉管。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路过一户人家,便进去讨碗水喝。那家的女人带着她的几个孩子窝在炕上,让一个顶小儿的男孩给我取水……粗瓷的海碗,还带着几个缺口;里面的水有些浑浊,还有点黄土漂在水面。我实在喝不下去,勉强湿了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