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她自己而言?
李忆雨突然想大笑出声,笑他个一天一夜。
没想到她竟有一天,可以只考虑自己了。
李忆雨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很柔软、很白净,可是这上面却蕴满了杀戮。
有战场上敌人、有和他们为敌的政客、有与她流着一样血脉的……
那九重宫厥中的高位,下面铺就的,永远只会是累累的白骨。
这双手,不管再怎么洗,也永远不可能洗尽上面的血腥。
不管是忆祯,还是云翔,亦或是皇兄,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是个圣人,甚至不可能会是个好人。
她,和她的兄长、父亲,都太过清楚的知道,流淌在自己血液里无法改变的冷酷与狠厉,虽然这些寒霜利刃只有少数人才能体会到。
帝国的主人需要怀柔与悲悯,但这些仁慈背后赖以支撑的永远不是软弱单纯的善良,而是无坚不摧的铁石之心,只有足够狠,才能足够善。
万民欢呼的仁政背后,有无数他们毕生也无法想象的血雨腥风。
他们何尝不知道株连之罪令无辜之人枉死,他们何尝不知道手上的血腥足够下无间地狱万劫不复,可是,这有什么,这又能如何。
贪官铺红大地的血色令百姓享有“无官不清”的富足生活;顽固者的哀鸣成为改革先驱攻伐的号角。
这些血腥和利刃正是帝国稳若磐石的基础,铁血带来仁善,冷酷与悲悯交相应和。
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无法逃避,也无需逃避。
善恶?
算什么东西。
地狱?
倒时候再说。
无所谓后世的仁君还是暴君,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无论是忆祯,亦或是云翔。
她们手上的确是沾染了无尽鲜血,她们的确对不起很多人;但她们可以对着日月星辰,堂堂正正的说上一句——她们的金戈铁马、奋笔疾书,只为了海晏河清,天下承平;只是为这九州黎庶,安居乐业。
无论是功过难断、骂名滚滚;还是流芳百世、万民心服。
至少对着这九州四海,她们无论生死,皆是仰俯无愧于天地。
可她李忆雨呢?
当年思虑民生,皇兄说:无论兴亡,百姓皆苦。无论是何等的盛世,荣耀风光都是君主的,是权臣的,是朱衣紫绶、高冠博带的,是文采风流黄金屋颜如玉的,是那薄薄一沓苏印史书上斑斑墨迹的,是后世戏说歌舞争论演义里的,而不是百姓的,唯独不会是百姓的。
当时自己沉默了许久,如同酒后狂语,要让百姓过他们应该过的日子。
这坛掺了水的酒,她要将它放在太阳底下,埋在大树底下。什么时候水分蒸干了,酒意醇透了,再打开。让所有人,全天下人都好好尝一尝,什么是真正的好酒,厚烈纯浓、馥郁凌芳。
可现在?
宏图壮志言犹在耳,她却什么都不能做了。
生,统三军之力开万里江山?死,以精魄之体守千年社稷?
她还配吗?
她手上已经沾染的,即将沾染的鲜血,是为了什么,连她自己都骗不了。
愿以一人侍天下,不以天下侍一人?
她以后抚摸自己的佩剑时,怎么可能再坦然说出“仰俯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高处不胜寒。
皇兄曾说这寒,不仅仅是独享天下的孤独寂寞,更是由无人可解的心境带来的沉重冷漠。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不需拥有那独享天下的孤独寂寞;就能如此彻底、纯粹的品味那无人可解的沉重冷漠。
宁雪偏头盯着身旁突然沉寂下来的李忆雨。
这时的她,就像是亡国的君主。
身披挥毫,迎着萧瑟寒风,独自倚靠残破的城墙,遥望那用回不去的江河。
幽深的眼眸将无数的情绪蕴藏在平淡之下,冷漠、薄凉、嘲讽、同情、疑惑和茫然。
那每一种情绪看在宁雪眼里,都像是一种积压在心中的冰山,挥散不去。
宁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明白自己永远不会清楚李忆雨心中压抑的一切。
那种如同将灵魂一一分割,又在转瞬间将各自所经历的人生重叠在一起的滋味,会让心灵何等的崩溃。
但宁雪能感受到李忆雨心中的迷茫和不舍。
不是因为对权力的舍不得,而是那自出生起就背负在身上的责任。
那些责任在从未询问过她时,就直接压在她身上;然后在一天又一天的时光中,一点点渗入骨髓,成为她几乎本能的一种习惯。
可偏偏在这之后,又在一夕之间将这一切卸下。
那样的不知所措。
就好像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
而李忆雨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只能依靠双手上模糊的感觉,一点点摸索前进。
不知道走出多远,亦不知道走向何方。
更不知,为什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