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缎金玉其外,丽色已极,可惜难抵骤降霜寒。
不过短短三两息间,锦袍上已遍布层层苍白。伏羲哈了口气,化霜为露,冷意未消,更将衣衫浸没,他感觉自己好像被扑头的冷水浇了个通透,再温暖不起来。
默默忍受着忽来的冷雨,他磨磨蹭蹭地向前方走了百十里地,终于忍耐不住,将湿透的锦裘一把扯下,喃喃道:“天要是不作美,再怎么准备也是徒费工夫。妹妹也真是的,这小小锦裘,哪堪寒冻,倒不如取火烧了,还能更暖和些。”
他自语未停,早捻指作焰,窜动不安的火蛇刚一显形,便扑身将彩服罩了进去。打头的幽蓝焱火触及彩服涩,其上附着的涩硬白霜已作露水淌流;橘色内焰着身,纤细丝缕断作万千,沉浮的玉色冷光灼灼,倒助长了艳红艳红的焰火,轻焰跳出去三尺高,划出三丈方圆,雨露莫降,暗影不入。
伏羲横手,掌上纹路恍若水底游鱼,纠缠游曳,渐起巽卦形意,轻推而下。在满地尘埃草絮被乍起的呜咽风声卷走之后,地面上竟然露出一个八尺见方的小洞穴,深约四丈,周围则铺以青灰石底,也不知是兽类栖居的巢穴还是布设的陷阱。
但总而言之,这于他并无任何妨碍,相反的,伏羲还高兴的很:“总算是能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妙哉!妙哉!”
就势盘尾坐下,烈烈篝火让他的胸膛感受到迟来的暖意,好不容易得了些悠闲的他抬起头来仰望,只见穹遮浓幕,未央冷雨,勾勒出不亚于子夜的漆黑朦胧。不由得窃笑起来:“若是此地天象日夜如此,最倒霉的大概不会是我!这么大的阵仗,我这样不请自来的怪客可消受不起,还是躲躲为妙。”
原来,自得了女娲指引,伏羲便踏上了旅途,一路风雨兼程,奔波不停,终于在十六日之前,步入这片被女娲戏称为不归林的所在。而距离他此行的目的地——存在于口耳相传中的巫族祖庭,也只剩下不到万里远。
然而,越接近目标的时候,往往也是行路最艰难的时候。在这不归林中,繁盛的草木滋生出悍猛的生灵,毒虺蚳虫,不时寻衅。脚下更有痒身禾草,盘桓荆棘,着实令伏羲烦闷不已。
便是寻常林木,高者百丈有余,低者不及腰腹,忽聚忽散,错落无章,隐隐分出数百条歧路,一步踏错,不知要耗费几多时间,才能重新辨明方向。即使是如伏羲这等精擅于卜卦推演的角色,也足足在此浪费了五天时间,才找到了认路的诀窍。
心中躁动自不必说,更何况还有讨嫌的蚊蝇不停撺掇,就在伏羲将放火烧山的冲动化为行动之前,冷雨不期而至,不但浇灭了他的怒火,更绞碎了他所能看到的一切,碍眼的草木,讨嫌的虫蛲,甚至,前进的道路。
伏羲思索再三,终于吹熄了架起的火堆,散落的星点火光借着渐起的暖风翩飞向北,嵌进郁暗的天空里,终于给倍受冷雨摧残的前方添了些许光亮。即便如此,他目中所见,亦逃不出四里方圆。然而,仅就窥见的这一段狼藉前路,便已兆示着欲来的凶险。
当蕴藏着亿万年不化的寒气,摆脱了苍穹所能给予的最后一丝束缚,化作滂沱落落而下时,横冲直撞的雨滴就变成了最可怕的杀器。绿叶新苞,没真的等到雨来,便已经瑟瑟落落,碾作香尘。堪为栋梁的枝干,则多支撑了四五息时间,并非是质地坚忍的缘故,而仅仅只是因为体积与重量的些微优势。
如果树木有灵的话,大概会发出类似“来生再不做栋梁”的慨叹。那些斜飞着打将下来的雨点重若千钧,擦过树木,便剥去层皮;劈在树上,就会留下雨滴大小的贯穿伤口,至于被雨点推出体外的那些纤维,只露头就被砸了个粉碎。
一无所获的雨点坠落地表,散发出的寒气驱散了黑壤中的活水,凝结的细碎土块四处迸溅,又被雨点迎头砸下,冻结在一起。不到半刻钟,原本平整的壤土之上,亮晶晶的嶙峋渐露峥嵘,如犬牙交互的寒冰露出狰狞锐刺,锋锐一时无两。
伏羲叹了口气:“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不会得罪这边的地主吧。”只见两掌并拢,只在拇指和小指相交处留出两个出口,堵在嘴边,硬吹口气,雾缭云霭沿着小指蒸腾而上,将渐盛的冰雨阻隔在外。
又过了半刻钟,远方传来野兽哀嚎的声音,伏羲耳朵微动,目露奇光,不觉支起身躯:“居然还有能在这等劫数下活下来的生灵么?有趣,有趣!”
那生灵果然没让他失望,喘息的声音虽然不可避免的衰落下来,终究是慢慢靠近了这里。
终于,一只头顶着半截巨角的墨色巨兽自黑暗的冰雨中狼狈万分地窜了出来,脸上僵硬的奇异神情被一股奇寒的法力冻结起来,仿佛在表达着欣喜过望与大劫难逃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尽管如此,那巨兽仍不时地紧张回头张望,见雨势不减,嘴里不由懊恼地闷哼一声,伏羲这才发现,原来这莽货嘴里还死死地衔着块棍状精铁。
但此时的地面,早早就变成了冰刃的海洋,那容得分心他顾。只见那巨兽脚底踏过,淋漓鲜血登时崩撒一地,只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再直不起身来。
伏羲见那巨兽露出濒死的模样,嘴里一声叹息,也露出好戏将终的遗憾表情,正欲抬步离去,不想那巨兽却挣扎着传出一道神念:“兀那汉子,若能伸一把手,呲铁情愿与你分享这一道天降的大机缘。”
伏羲听了,屈指一弹,那巨兽便被一股巨力拽起,正被甩进那八尺圆洞中去。
他迈着四方步子,绕圈瞅了瞅,道:“看来这便是你给自己准备的藏身之处吧。”说着,伸手拍了拍那呲铁兽的脸颊,便将它口里含着的那块精铁拽了出来。
见那呲铁眼睛里透出惶急,面上却是瘫着,动弹不得。伏羲不由得哈哈大笑,用指尖点住呲铁泥丸,化去了它身上残存的奇寒法力,接着道:“说说吧,这块破铁里到底有什么天降机缘?”
那呲铁听了,不禁垂头丧气:“看不出来你这家伙到挺有见识……不对,咱们不能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要是等着冬巫追过来,别说是机缘了,连命都保不住!快带我走!”
伏羲轻笑道:“冬巫,没听说过呀?”
呲铁兽听了,墨色的脸竟也显出血红血红的色彩:“你这个蠢货。怕是化形没几天吧!怎么能连冬巫的名号都没听过!”
伏羲看着呲铁兽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更乐了,正要再戏弄他两句,却见呲铁兽脸色忽然就煞白无颜色,便知道大概是那个冬巫快追过来了,便施了个小法术,将呲铁兽笼入袖中。
转过身来,五感尽开,只听到远处隐隐传来悲壮慷慨的歌声:“生不当歌,死何足道?但为君故,开疆卫土;誉不堪喜,辱何以哀?但为君故,戮枭诛魔!”
再抬眼,只见千里之外,一位身负漆黑铠甲的银发女子正横眉视之,在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抬手张弓,箭影倏忽而行,所过之处,尽化冰霜!